她抖顫着坐起身,從黑漆螺钿小幾的暗盒中抽出一隻木盒,瘦骨嶙嶙的手掌按于牡丹浮雕盒面好一會,莫可奈何地深吸一口氣,盈淚揭開。
那裡邊,放着一枚金印章。蘭坤豔不識大字,平日若要署名,便以印章代替。
“我渾身病怏,不便出庭,你取紙筆來,我隻管落印便是。”她的聲音顫抖。
蘭昀蓁聽罷,當即便在羅漢床前跪下:“幹媽,您要怪,怪我便是,别再這般折損身子了。”
“我要這具身子康健又有何用?”
“你跟瞻兒,一個是我親生的,一個是我親養的,到頭來,竟無一人願聽我一句話。”蘭坤豔苦笑,“有許多事,你從不願與我說,往日裡,我也便不多過問。但事到如今,有一事,你得告知我實話了罷。”
隔着香霧,蘭昀蓁望着她那雙憔悴的眼眸,心中似有印證般,聽她問出接下來那句。
“你究竟,是不是聶家芷安?”
暗白的煙缭繞于二人的臉之間,遲緩地彌漫着,久無人的氣息将其拂散。
一片靜默中,蘭坤豔兀自點了點頭:“好……好啊……”
眼前這個被她視作親女,視如己出地養育呵護了十餘年的人,竟是個假身份。蘭坤豔從不曾料想,有朝一日,自己連她究竟是誰都一無所知。
“好……你們一個個,好得很……”
蘭昀蓁擡手握住她冰涼而枯瘦的手掌,緊緊地攥着:“您對我有養育之恩,無論如何,我都将您視作母親。”
“那麼,我的蓁兒,你究竟是誰?”蘭坤豔含淚問道。
“我姓雲,單名一個嫃字。”
“昀蓁……雲嫃……”蘭坤豔口中喃喃,如若恍然清明,“你是當年雲家的孩子!”
臉前的沉水香被驚伏的鼻息拂散,她猛醒過來,直看着蘭昀蓁:“十幾年前,你來到聶府,便是為給雲家報仇?”
“是如此,可我從未想過傷害您。”
蘭坤豔卻緩緩搖頭,自譏自嘲道:“難怪當初,要你上蘭家族譜時,便是我百般勸說,你也不願。原是瞧不上我蘭家,靠大煙生意發家。”
蘭昀蓁的口微張,卻被她打斷。
“罷了,罷了——”
手背上,滾燙的淚珠砸落,蘭昀蓁擡眸望着面前這個瘦弱的女人,眼見她喚丫鬟拿過紙筆與印泥。
“我本以為,‘昀蓁’二字,好歹是我為你取的。卻不知,這十餘年來,喚的都是旁人家的女兒。”
蘭坤豔拿住金印章的那手病理性地微顫着,落印時,整隻手掌覆壓于鈕首,愈發凸顯嶙峋瘦骨,令人痛心。
“眼下,你也算是大仇得報了。”蘭坤豔将那張攜着殷紅印記的允諾書推至她面前,又抽帕子揾去面頰上幾近的吹幹了的淚痕,“我命中的女兒緣注定寡薄,怨不得旁人,這輩子,你我的母女情便到這罷。”
蘭昀蓁曉得她在說什麼。
年輕時,她曾失去過一個女兒,如今,亦要失去她了。
“走吧,去過你想過的日子,走得遠遠的,再别回這個是非之地。”
熏爐中,香燒得愈烈了。
蘭昀蓁行至門檻前,緩緩回首望内,蘭坤豔的臉龐卻仍生硬地偏向另一側,朝着煞白牆面。
“若不安心,今晚我們便留在此處。”賀聿欽見她踟躇,俯身在她耳畔低聲。
“……不必了,我們走吧。”蘭昀蓁轉回臉,捏着那張允諾書的手收緊了些,于原地立了好一會兒,方邁步離開禅房。
她同賀聿欽一路無聲地走至青石小徑,忽而聽聞自身後禅房裡傳來的壓抑的恸哭。
那聲音雖低,似被死死地捂在了帕中,卻泣血捶膺,聞聲令人痛徹心腑。
蘭昀蓁的步履本就沉重,如今更是被這道恸哭聲所羁絆。
她稍稍側臉,忍淚朝賀聿欽輕聲道:“你在門外等片刻,我去去就回。”
賀聿欽點頭,目送着她小步跑回禅房。
門口的竹簾被掀動,在蕭瑟的院落裡伶仃飄擺。
她終究是心軟的。
直至天色漆黑,那道竹簾才再次被撩起。
蘭昀蓁低頭出來,眼眶微微泛紅。
“走吧,我們回家。”賀聿欽将早便脫下搭在臂彎間的外衣披在她肩頭,話語溫潤不已,使她支離破碎的心被一點點粘補起來。
肩頭一暖,身上衣衫染透的沉水香轉而由清冽的皂角氣息掩蓋,思緒與靈魂仿若從方才悲戚的禅房中剝離出。
她回握住他手掌,反而被他握得更緊,“陪我去吃碗馄饨吧。”她笑笑,擡眸望他。
……
深夜弄堂口街沿處,煤油燈散發着焦黃的燈光。
二人挑了個幹淨的小桌椅坐下,賀聿欽拿過紙巾,将尚未來得及收拾殘餘碗筷的桌面擦拭幹淨。
夜裡的食客并不算多,但賣柴爿馄饨的爺叔上了年紀,幹起活兒來,動作總是緩悠悠的。
這個點來吃馄饨的人,也不急一星半會的時間,亦是慢悠悠地吃着。
一切都如她少時印象中的那般溫馨。
“從前,我身子并不算好,每每生病吃不下東西時,她總會親自到這處來買一份馄饨,再一并帶去聶家看我。”蘭昀蓁望着那隻白霧騰騰的爐上的油燈,見它的光線被霧蒙蒙的熱氣氤氲。
“能看出來她很愛你。”賀聿欽知曉,她口中的那個“她”是誰,“你也未辜負她的這份情。”
不然,在聽聞蘭坤豔的恸哭聲時,她便不會再回身。
蘭昀蓁勉強一笑,有些失神。
“其實,她也是個可憐之人。”她輕聲回憶,“年輕時,她遇人不淑,族中長輩怕醜聞外傳,逼她打胎,她不肯,便被做主婚事,招贅婿入府,強行壓着嫁了人。”
“她同老師雖成婚數十載,過得卻并不幸福。”
盛年時的高仲良乃一代才子,為權勢所迫,無可奈何入贅蘭府。他瞧不上蘭家世代的大煙生意,亦對醫學癡狂,而蘭坤豔卻隻知煙土與裹腳。
二人無一共同話題,也難以同頻,由此便漸行漸遠。
“她以自己的婚姻換來的那個孩子,在出生後不久便夭折。那是個女孩,是她多年來心頭的一塊痛處,是以,當年聶嶽海讓我認她做義母時,她喜出望外,亦一直視若己出地待我。”蘭昀蓁說着,眼眶中逐漸漫起一層淺淺水光。
“她是舊社會的受益者,亦是受害者。”賀聿欽掏出手帕,為她拭去眼角細碎的淚,“就如舊社會中的跪拜、請安被廢除,變為免冠鞠躬之禮;前清的官爵命服變為旗袍、西裝;女子不再裹足,男子不再留辮。一切都正進步,亦在變好,這般的人與事,終會消沒。”
溫熱的淚從阖上的眼眸尾滑落,蘭昀蓁感知着那塊方帕的溫柔,深吸一口氣,無聲地微微颔首。
身後的馄饨攤上,柴爿燒得噼裡啪啦作響,爐中水滾,她聽聞瓷碗瓷勺碰響的叮叮當當聲。
馄饨出鍋。
她忙平複好心情,以免被熟識的攤主瞧出異樣。
面容和藹的爺叔自那團白霧後而出,手中端兩隻同樣熱氣騰騰的白瓷碗。擱在他二人面前時,打量了眼賀聿欽,又偏頭,笑着對蘭昀蓁嘀咕幾句。
賀聿欽聽不大懂方言,隻知話題似與自己相關,眼見着她的眉眼逐漸舒展溫和,待到爺叔回到馄饨攤邊,才出言問詢:“是在說我什麼壞話?”
“說出口,你便要得意了。”蘭昀蓁拿起湯匙,将碗中的料攪開,小蔥、紫菜、蛋皮便都浸潤在浮着一層薄薄油花的湯裡。
馄饨的皮薄極,餡料也不大,仍是她那段年少孤寂回憶裡的滋味。
在料峭的春寒夜裡,吃上這麼熱騰騰的一碗小馄饨,由人到心也暖起來。
賀聿欽見她心情似乎略轉好些,也低頭嘗幾口:“你小時,便是吃這個長大的?”
“算是吧。”蘭昀蓁回他。
“原是這樣水靈靈的馄饨,養出這樣一位水靈靈的佳人。”
蘭昀蓁被他引笑,鮮甜的馄饨湯在唇齒間綻開,冒出股股燙意。
她邊彎起眉眼,邊微張開嘴散熱氣,心底想起方才爺叔朝自己說的那話——“乖囡啊,葛額甯唔克俠其來賽額,是額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