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
聶府中的下人們都在為一事感到稀奇——府裡脾性向來最是溫婉的三小姐,居然在夫家同三姑爺大吵了一架,終了回了娘家。着實是叫人未曾料想!
“現在的男人,哪還有那種能安安分分待在家中修身養性的?”聶绮得了老太爺勸人的令,此時正斜斜地倚坐于浮雕博古花卉椅上,矜持地交疊着保養得纖白的雙腿,半吊起細長的丹鳳眼睨着她,“你也是——為一個男人有何好哭的?說出去哪像是我們聶家嫁出去的女兒。”
聶绮的臉龐上浮現一絲倨傲,似乎全然忘卻了從前同顔宗孚琴瑟不調時,使喚丫鬟将行李連夜搬回娘家,且在老太爺跟前哭天抹淚告狀的場景。
蘭昀蓁窩坐在她對面那條長沙發的角旮旯裡,并不回她的話,隻低垂着首,一手撚着帕子,默默地揾着淚。
許是先前見蘭昀蓁被老太爺器重了太久,在自己面前過于威風,此刻的聶绮倒格外樂得見到她這般失意的模樣,反而心情大好起來。
“你呀,也就是瞧着性子溫順,實則脾氣比誰都硬,對上自己心中厭惡的人,那是便尤甚了。”
聶绮悠悠地自手旁的新鮮果盤裡撚起一顆紫葡萄,不急不緩地剝開外皮,面上似是無奈道:“可這又有何法子?郎婿乃是老太爺親自為你選好的,你也隻能往自己的身上找找錯處了。此時尚可在娘家哭哭啼啼地鬧上一場,屆時冷靜了,還不是要回到夫家去好好地過日子?”
“姨母說的自是有理的……我原先雖不喜那賀亥欽,可嫁與他後,不求同他舉案齊眉,至少也盼着二人可相敬如賓地度過餘生。”蘭昀蓁方将拭淚的帕子從臉上挪開,未說出幾句,淚珠又泫然而落了,“但他怎能夠如此地折辱我?”
“我與他成婚不過三月,他若想尋位姨太太,那便也算了,我大可親自為他選位家世清白的女子……可他竟同那來路不明的戲子厮混一處。”
“你要哭,聲音也該小些,被下人聽去了該成何體統?”聶绮瞧不清她被發絲同手帕遮住的臉,隻知她肩膀一抽一搭着,不免有些不耐了。
“自嫁給他起,全上海灘多少人傳我命中帶煞,克死了婆母?現今即便是府裡的下人再多傳上幾句又有何妨?”蘭昀蓁低首回道。
“你……你當真是……”聶绮被堵得杜口結舌,手中捏着的那顆剝了皮的葡萄已然因使過了勁而碎出汁水。
“老太爺如今尚卧病在床,你說出這種話,若傳到了他耳中,是想将他氣死麼?”聶绮愠惱地将碎葡萄丢進茶幾上的白釉渣鬥裡,“我如今坐在此處,是替他老人家來勸你的,你可别鬧得好歹不分了!”
“此事的錯處并不在我身上,姨母費勁口舌地勸我,亦是白講了。”
“那你到底要如何呀?”聶绮逐漸心煩起來了,先前交疊翹起的雙腿又放下來點着地。
蘭昀蓁雖未擡眸瞧她,卻可從她的口氣中聽出那股煩悶氣燥。
隻見自己的目的将要達成了,她适時地添上最後一把火:“要麼将那戲子趕出上海,要麼便是我去旁的地方散心——總歸這段時日我不想再見他。”
蘭昀蓁雖是說了兩種法子,但實則可行的隻剩其後的那一個。
那小夜合如今乃是賀亥欽放在身旁的一朵解語花,蘭昀蓁同他鬧得愈兇,他便愈不會讓她離開。
聶家若在此時将小夜合無聲無息地處理掉了,隻怕是要觸怒賀亥欽,且同他鬧僵的。
聶老太爺處心積慮地将她嫁給賀亥欽,是不會想看見這般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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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似天幕斷了線的珠簾,連綿不絕地潇潇飄灑着,落于庭院池塘裡,一圈圈地漾開來。
蘭昀蓁立身于二樓卧房的雪青印花窗簾後,隔着因雨珠成串滑落而模糊的玻璃窗,垂眸望着宅院大門。
身後的門把發出輕微的旋動聲響,她稍偏過頭,瞧向那處,青鎖用黑桃木盤端着一杯牛奶,正以肩膀抵開門,朝她走來:“如今正是倒春寒的時節,蘇州這雨下得又陰陰綿綿的,你穿得單薄,就這般在窗戶邊站久了,可得仔細着涼。”
蘭昀蓁攏了攏肩頭的流蘇披肩,绺绺綴珠垂落,輕柔地撫過她凸起的小腹。她又轉回眸去瞧宅院大門:“我倒不覺得涼,隻是心悶得很——上海那邊如何了?”
“一切皆順。”青鎖将木盤在圓幾上擱下,“賀家大少爺重金捧戲子,如今這消息已是傳得沸沸揚揚了。”
“且先莫去管滬上的事情了。”她将牛奶端起,拉過蘭昀蓁的手,穩穩當當地放進她掌心裡,“這些時日不安甯,你已許久未睡過好覺了,趁着今日落雨,睡覺最為舒适,趕緊将這杯熱牛奶喝下,安安心心地睡上一覺。”
蘭昀蓁握住了那玻璃杯,感知着杯身傳遞而來的溫熱,卻沒有喝。
旁人有了身子,總要變得更嗜睡些,可事情到了她身上,反而變得不同起來。
這段時日,她并非不想睡,而是睡不着。
青鎖瞅見她仍是在盯着那扇緊閉的大門:“你可是還在等那位蕭少帥來?”
蘭昀蓁凝眸望着,兩道細眉擔憂地微微颦着:“算時辰,他此時該是到了蘇州才是。”
三日前,一位日籍商人在日本租界被逮捕,此舉引發了日本商團的諸多不滿,以至于這兩日街頭巷尾處皆有武裝紛争。
蘭昀蓁眼下的住所距原先被抄查的雲家舊府并不遠,兩處宅邸之間隻相隔着一條短短的窄巷。但好巧不巧,都處在那位日籍商人被捕時所在的轄區内。
白日裡,日本駐屯軍會在租界範圍内進行苟細森嚴的盤诘,到了深夜,他們便開始突襲搜查。
好幾次漏盡更闌之時,她本已安眠熟睡了,卻又忽而被外頭的喧噪動靜驚醒。
被官兵搜查的那幾戶人家中,有一家還是這間宅子旁的鄰居。
鄰家被搜捕的那夜,她從睡夢中被吵醒後久無法入眠,腹中的小家夥往日從不會在深夜鬧她,可那日卻一反既往地動個不停。
當時的她,立身于卧室窗簾後,透過縫隙望着對面燈火通明,卻吵吵鬧鬧的宅子。
那間宅院裡蓦然傳出人們的高聲争執,尖銳的日語與攜着悲怆的中文嘈雜地渾于一處,她緊着心,嘗試着去捕捉哪怕分毫信息,卻什麼也聽不清——
唯有府中嬰孩的啼哭是最為清明、易辨的。
哭嗓嘹亮,且放聲地嚎啕着,似乎是感知到了自己的父親被日本人以反動的莫須有罪名而強行逮捕……
那群身着壓抑且深綠制服的人終于走了。他們鬼鬼祟祟地來,卻又聲勢浩大地離去。
蘭昀蓁的氣息都有些不穩,她一手拊緊了窗檻,另一隻手掌輕輕撫摸着起伏的肚子,似乎是在安撫其中鬧騰的小家夥,亦似是在迫使自己冷靜下來。
日本人的氣焰過于嚣張,處事亦頗為偏激,此時她孤身支撐着這幢宅邸,并不懼日本人存心來找麻煩,但憂心之處就在于,一旦自己被卷入此事,恐怕在上海的聶賀兩家皆要知曉……屆時,她設計諸多為留在蘇州待産一事,便亦瞞不住了。
她本不想将蕭憲牽扯進來,奈何近來自己總覺腹痛,且頻頻落紅,心驚之下,尋了信得過的産科大夫來檢查,後者言此胎有流産的先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