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三年,正月初二。
聶府中張燈結彩,喜慶的紅燈籠高懸于檐角之下,映照着于前庭灑掃的下人們。
“前段時日老太爺身體又不好了,咱們本是做掃地活兒的,現如今竟也被翟管家使喚去書房端藥了。”一梳着劉海髻的丫鬟掃着地,忿忿地道。
“從前照料老太爺的事,皆是交由三小姐親自來做的,可自打去年末月,三小姐嫁去了賀府,這種事亦隻能落到咱們頭上來了。”另一丫鬟梳着麻花辮,低聲回道。
“有一事,你可得真真實實地告訴我……”那梳劉海髻的丫鬟将手中的掃把停下來,瞟了眼四下,湊至同伴身旁,悄悄問起,“三小姐當真是為給老太爺沖喜,才在此時嫁去的賀家麼?”
“噓!小聲些!若被旁人瞧見你我不幹活,拿這件事閑談,等不到明早你我便要被趕出府了。”
“我亦是瞧你與張媽住同一間屋,才想來問你的。她的嘴又封不嚴實,就沒同你提過幾句?”劉海髻的丫鬟追問起。
另一丫鬟拽着她去了一旁的楹柱後,拿麻花辮遮掩着自己的嘴唇道:“三小姐為人溫良,待下人亦和善,自她嫁人後,我也聽張媽替她惋惜過幾句。”
“她說……她說什麼,府裡的女人,除開大小姐,其餘皆是命苦的。平日裡,即便三小姐再得老太爺青睐,到頭來也跟最受他疼愛的六姑太太一般下場,為聶家做了犧牲。”
那劉海髻的丫鬟聽罷心中一驚:“你該不會是說,沖喜一事是假,拿三小姐去聯姻才是真吧!”
另一丫鬟也不捏着自己的麻花辮了,忙擡起手來捂緊面前同伴的嘴,皺着眉頭道:“這些話哪是我說的呀!你可莫要瞎猜!”
梳着劉海髻的丫鬟小雞啄米似的點了點頭,前者将手掌挪開來,再三叮囑道:“今日三小姐同三姑爺是要回府上吃飯的,屆時你可别說錯了話!”
……
賀府裡。
雖說是新年伊始,可府中裝飾卻絲毫瞧不出喜慶之氣。
相反地,屋中竟布置出來一間靈堂,堂中挂滿白色孝幡,以黑框裱出的畫像置于香案台中央,兩側的挽聯凝滞地懸在空中,死氣沉沉。
“要我說,新嫁進府裡來的這位大少奶奶倒也真是可憐。進門的當天夜裡,婆母便突發急症地病逝了,這下子,外頭指不定要如何傳她的命硬呢!”
靈堂裡,兩個老媽子擦拭着瓷器,慨歎地議論着。
“大太太本就身子不好,忽而發疾亦是常有的事,隻不過偏偏死在新婦過門的這日,着實是沒有享兒孫福的命呀。”
“诶,大太太直到死前都未能聽這位新婦喚她一聲婆母。”
“正是說呀,連改口的儀式都未走完,她老人家便去了……”
二人正議論着,話頭将要論去蘭昀蓁同賀亥欽的身上,卻忽而被房門口傳來的聲音嚇得噤住了聲——
“大太太的遺像今日可擦過一遍了?”
蘭昀蓁就這般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口,淡聲問詢。
其中一位老媽子忙哈腰回道:“大少奶奶盡管放心,大太太的遺像是每日都擦的。”
蘭昀蓁瞥了一眼堂中央的相框,又收回視線,颔首離開了。
說起,她當是要萬分感激賀亥欽的母親的。
若非她恰當其實地于新婚當天病逝,恐怕自己仍要費些心思才可與賀亥欽分房。
蘭昀蓁往自己的卧室那邊去,本欲瞧一眼彌月将回府的行李準備得如何了,卻在半途的廊道上碰見賀亥欽。
走廊不寬,兩人各行其道恰可通過,但賀亥欽就這般不急不緩地于路中央停住步履,逼得她不得不迎面對上他。
“又去瞧靈堂了?”賀亥欽低眸看着她,面上的笑意淡漠。
“你母親的喪葬恰逢新年,我擔心下人們處理不妥,将喪事辦作喜事,自然要多上幾分心。”蘭昀蓁回他。
“你既知曉這是新年,又何必執意将母親的後事在此時鋪開辦?”賀亥欽睨着她的那雙眼眸本該醞藉風流,可此刻隻餘生冷。
蘭昀蓁淡然極了:“我作為新婦,盡早操辦婆母的白事,好讓她早些安息,這有何不妥?”
“原來,你還記得自己已嫁作人妻了?”賀亥欽不愠反笑,擡臂捉住她手腕,将她扯至身前。
“放手!”蘭昀蓁試圖掙開桎梏。
賀亥欽并不理睬,隻俯首低語:“昀蓁,你以為在賀府裡用守喪期為由,與我分房而睡便萬事皆休了?”
“你别忘了,今日你我是要留宿聶府的,屆時,老太爺若發覺分房一事,你想想看,他又會作何反應?”
賀亥欽冷哂着說完,不等蘭昀蓁回複,便兀自松開了她的手腕。
“你該曉得,你家那位老太爺并不比你的丈夫好說話。”
蘭昀蓁擡手輕揉着被握出紅痕的那隻腕子,掀眸睨了他一眼,面色冷若冰霜。
賀亥欽亦不在意,隻淡淡微笑着捋平襯衫上的細微褶皺,挪步側開身,将路讓寬給她離開。
……
是夜,聶府中上下燈火通明,今朝新年乃是難得的四世同堂,笑語喧阗一片。
饒是舊疾擾身的聶老太爺面色都更添幾分紅光,頗有精氣神地從聶錦枝懷中接過一歲多的邵泱來逗樂。
那孩子于辜月出生,聽說剛生下來時哭聲很是嘹亮,是以取名為泱。
“泱兒,這是太外公,來,我們給太外公拜個年好不好呀……”
大圓桌對面坐着的聶錦枝眼笑眉舒,她輕輕捏了捏兒子的臉蛋,将他抱去聶老太爺懷中。
泱兒倒亦對得起自己的名,才隻一歲多,便已長得白胖,小胳膊小腿皆壯實極了,即便此刻是府中最令人敬畏之人抱着他,他亦是撲騰個不停,兩隻肉乎乎的小手伸來揮去,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