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前,可有說些什麼?”她低聲問。
邵文則臉色黯淡,搖頭道:“她是在睡夢中離開的……走得很安詳,丫鬟清晨上去服侍她洗漱,敲門許久未聽見動靜,再進去瞧時,人已然不在了。”
一旁有護士為邵文則遞上來一張東西:“邵公子,您要的東西開好了。”
邵文則颔首收下,他的手指緊攥着那頁紙,手背上的青色血管繃起。
蘭昀蓁垂眸看見那張紙上的幾個深黑字體——“死亡診斷書”,那幾個大字在她眼前似重印一般地晃動着,雙目頓覺刺痛,她低頭閉了閉眼,隻覺視線一片模糊。
熬過寒冬,卻死在暖春——這是上海灘的諸位貴太太們在牌桌上對于賀邵氏的評價。
“要我講嘛,她是自己想不開,要是自己想開一點,早早地給賀大少爺納一房姨太太回來,待姨太太生下孩子再抱到自己房中教養,哪還會有這麼多事?”麻将桌上,一位打扮得珠光寶氣的貴太太一面摸着牌,一面吸一口兩指間的那根女士香煙,吞雲吐霧。
白煙袅袅,她塗抹着血紅指甲油的指尖分外顯眼,同她那一張一翕的殷紅的唇一般無二。
另一位太太回道:“聽說那位大少奶奶柳絮才高,平日裡再清高不過,哪裡放得下身段給丈夫納妾呢?”
蘭昀蓁坐于一旁椅子,垂眸默聲聽着。身前側的蘭太太聞着那股香煙的氣息,心底的煙瘾又犯了:“去拿我的□□來。”蘭太太輕拍一拍她手背。
蘭昀蓁微擡眸看了她一眼,默了一兩秒,起身去到蘭太太的卧房裡。
卧房中燒着香息辛甜的蘇合香,屋内窗簾半掩着,光線昏昏沉沉的。
“幹媽怎地忽然不打牌了?”蘭昀蓁低眸将搓好的煙炮塞進煙鬥大口裡。
蘭太太側身躺在床榻邊,視線直落在那柄煙槍上:“嗅見對面太太手中的煙味,噪子眼裡便燥得很。”蘭昀蓁将裝好的煙槍遞過去,蘭太太斜斜地側躺着,拿着一端湊近煙燈,慢慢加熱。
煙鬥裡的煙炮逐漸軟癱成一團稀泥,又随着高溫逐漸膨脹、冒泡,隔着一層迷蒙的白煙,蘭太太一手捧着煙槍,薄薄的紅嘴唇湊近了吸食。
蘭昀蓁淡漠地坐在一旁,眼見着她的面部肌肉逐漸放松下來,旗袍裹着的身體變得軟綿綿的,眼神也愈迷離。
軟化成稀泥的煙膏一點點将煙鬥另一端的進氣孔堵塞住,她從煙盒裡拾了一支銅煙簽,将不通氣的那端輕輕捅開。
“還是你做事熨帖。”蘭太太倚在床頭的軟枕上,擡臂将煙鬥從嘴唇邊挪開了一些,松散地垂眸望着她笑了,語氣幽幽道,“這兩年你不在我身邊,來伺候的丫鬟也手生,我總覺這煙抽得不夠舒坦。好在你回來了,手法依舊娴熟。”蘭太太贊她。
蘭昀蓁淡笑,她垂眸望着神情逐漸恍惚的蘭太太,瞧見她嘴唇微張着,動作變得遲緩,靜靜地起身去一旁斟好茶水,擱在紅木床頭上,給蘭太太備着。
人在吸鴉片時易口幹。
她自十三歲那年認蘭坤豔做了幹娘後,便由她教會如何搓煙炮、通氣孔,也記住了她的抽大煙時的喜好。“蓁兒是個好學生”,蘭坤豔那時總如現今一般,骨頭被大煙熏得綿軟,惬意倚偎在床頭,這般贊她。
鴉片燒起來的氣味腥甜,卧房裡的簾子掩着,光線暗黃昏沉,心底清明之人若待在此處,定對那股頹堕委靡之味作嘔。
蘭昀蓁斂眸,瞧見床榻邊那盞燭火明滅晃動的點煙燈。那簇火燭紅亮,卻仍被缭繞的白煙蒙上一層灰白的紗籠,火光照不清軟枕上蘭坤豔的臉,也照不清床榻邊的她的神色。
她隻聽見蘭坤豔緩而輕地吐息着,呼出一口濁氣,慘白的煙霧從她兩唇間溢散而出,層層漸淡地往上飄去。
蘭昀蓁蓦地感覺這股靡靡之味似鑽入了自己的骨髓,連血液裡也彌漫着這股令人痛惡的味道。
“今日周家小姐過生日,邀我去參加她的生日宴。”蘭昀蓁在床榻邊坐下。
蘭太太微微擡起眼皮,透過那層薄煙瞧向她,擡手輕輕拍了拍她手背:“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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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園路的弄堂裡。
韫濃的夜幕中落起小雨。周纓馨在電話裡同她講過,她若要來,動身前便撥給她一通電話,如此她便好提前站在弄堂口接她。
蘭昀蓁沒有撥那通電話,也未攜傘,她在霏霏的細雨裡走着,依着自己的記憶。
身上的薄外衫已被雨水濡濕,烏黑的長發有幾縷依偎在肩頭,貼着她臉頰兩側。雨水混雜着弄堂裡花草與泥土的氣息,沖淡了鴉片的那股腥甜。她站在門口,聽見屋子裡放着輕盈歡暢的舞曲,擡手叩了叩門。
“小蓁姐!”門霎時被裡面的人敞開,周纓馨欣喜地迎她進門,眼眸剛擡,卻發覺她渾身被雨淋濕。
“怎被淋成這般了?司機未送你過來麼?快進來!”她連忙拉蘭昀蓁進屋。
“這是怎麼一回事,未帶拿雨傘?”屋子裡,康修銘剛從廚房裡将蛋糕端出,瞧見門口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