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亥欽先起并未放在心上,徑直向書房去,快行至門口時,卻發覺書房的門未被掩嚴實。
賀府老宅裡的規矩很是嚴緊,平日裡若是主人家的不在,是不許下人進入書房整理打掃的。
邵元菁尚且在主卧裡診病,不知是誰沒規矩地闖了進來。
心中略有不悅,他推門進去,不過幾秒卻又停駐在原處——
有人立于書牆邊,正低首細緻瞧着書本,屋外的陽光透過紗簾朦胧模糊地照進來,落在她那一襲月牙白的長款旗袍上,給她的身遭添了一層薄薄的蒙光。
是一位身姿清麗的窈窕佳人。
女子的側顔柔和而陌生,纖細的脖頸被旗袍的元寶領子勾勒出優美的曲線,一派婉婉有儀的模樣。
賀亥欽笃定自己先前未見過她。
她聽見了門口處的動靜,似是有些被驚到,轉過頭來,意外地對上他打量的視線。
二人誰也未先開口講話。
蘭昀蓁将詩集阖上,手垂下來放在身側,視線落在那張同賀聿欽有三分相似的臉孔上,不動聲色地打量起來。
與賀聿欽相比,賀亥欽的臉部線條似乎沒有那般棱角分明,眼神裡透露着屬于商賈的那股精明、銳敏,眉宇之間少了幾分凜然正氣,多出來的是他那份獨具一格的蘊藉風流。
總覺着還是差了一些,相比于……那個人。
賀亥欽見她不講話,立在門口,也并不走近,紳士開口問道:“你可是文則請來的那位醫生小姐?”
蘭昀蓁颔首:“大少奶奶想看會兒書,我來拿給她。”
賀亥欽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書房平日裡不允許外人入内,元菁要看的書你若已經尋到,便快些出來吧。”
蘭昀蓁點頭,手裡執着拜倫的那本詩集,從賀亥欽身旁繞過。
經過書房門口時,賀亥欽轉身,卻冷不丁開口說了句話:“我想起來了,你是安濟醫院那日救了英人督察的那名心髒科醫生?”
蘭昀蓁停下腳步,回身看着他。
“請别見怪,報紙上登過這樁事,我也不過随眼一掃。”賀亥欽淡笑着,深色的西裝外套搭在臂彎處,另一隻自由的手抄在西裝褲口袋裡,望着她,“你不但醫術精湛,而且頗有膽量,實屬巾帼之才,這才是正真叫我印象深刻的。”
蘭昀蓁靜靜地瞧了他片刻:“賀大公子過獎。”
賀亥欽揚眉,付之一笑。
……
蘭昀蓁再回到主卧時,府裡的丫鬟已過來将桌上的果盤換了新鮮切好的,邵元菁阖着眼,雙手交疊放在腹前的薄被上,微微偏着頭半枕在床頭的軟墊處歇息。
丫鬟見她回來,微笑着朝她點頭緻意,輕手輕腳地将那盤熟爛了的果盤端走。
“我來關門便好。”丫鬟低頭朝她道謝,蘭昀蓁将門輕輕地阖上。
床上的邵元菁緩緩睜開眼:“拿到書了?”
蘭昀蓁坐回到床邊的椅子上,翻開那本詩集:“找了一會兒,還是找到了。”
邵元菁輕拍了拍柔軟的被褥,蘭昀蓁将詩集遞給她。
“從前的我,很喜歡這一段。”邵元菁垂眸,熟稔地翻到某一張邊角發黃磨損了的書頁,蒼白的指尖點着那段洋文,那端文字邊有許多着墨的筆迹——
【If I should meet thee
After long years,
How should I greet thee? —
With silence and tears. 】
蘭昀蓁輕聲将它念出。
邵元菁溫和低笑着,在她末尾接道:“光陰如流逝,不期再相逢。何以與卿暄?無言淚默流。”
“從前少不更事,不知輕重,等到自己身陷局中,才發覺是一枕槐安,夢中之南轲,幡然悔悟也後悔莫及。”
蘭昀蓁擡頭看她:“往事如煙不可谏,而來者猶可追,心中若總僝僽,也恐怕難醫沉疴,終了傷身。”
“心腹之憂,何以決癰潰疽?”邵元菁淡笑着将書阖上,“拜倫的《春逝》裡還有一段——‘山盟今安在?汝名何輕賤!’從前不知這句詩為何意,如今事往時遷,切身體會了,到也刻肌刻骨、冷暖自知。”
她見蘭昀蓁不說話,搖着頭低低地笑了:“是不是在想,我為何要與你說這些?”
“因為方才在書房裡,我遇見了大少爺?”蘭昀蓁的語氣詢問着,但心中卻是清明的。
“你冰雪聰明,無須我來點撥。”邵元菁擡手掩住咳嗽,看着她的眉眼依舊柔和,“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有時候,即便在當時認清了人心,也不能保證那人日後的恪守不渝。”
“你正值摽梅之齡,排在你前邊的錦枝已嫁給了文則,接下來聶老太爺操心的便該是你的婚事了……你自己要多上心,别落得同我一般結局。”
她聽出來,邵元菁這番話是為提點她。
蘭昀蓁勸慰:“你的生活哪有自己講得那般蕭索,現如今日子過得不依舊順風順水麼?”
邵元菁搖頭淡笑:“你不必勸慰我,同樣的話我這些年聽得都倒背如流了,蘭因絮果便罷了,鏡破钗分怨也不得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