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如此。”蘭昀蓁思忖良久,跟着落下一子,似是猶豫,“其實還有一事欲問你。這幾日,我聽聞到流言,說是要将那副遺體草草處理了......此言當真麼?”
賀聿欽未看她,不答反問:“我若說是真的,你要如何。”
她輕輕搖頭:“不過是醫者仁心而已。看着一條年輕生命就這般被人殺害,連遺體也不能回歸故土,心中也會覺得不忍。”
賀聿欽聽罷,默了少頃,倒跟她細細講清了:“臨近夏季,遺體難以保存,要将全具帶回上海着實困難。不過總歸是聶家長房長孫,等郵輪下一趟靠岸補給,遺體會被送去火化,骨灰也會送回聶家安葬。”
船上的英國船員曉得屍體的身份,該給的體面也要一一給到,總不能叫人屍骨無存。
“那兇手呢?還未找出麼。”她問起,“你那日也在教堂收集到一些物證,可能派上用場?”
賀聿欽回道:“數千人的輪船之上,想要尋到真兇,概率微乎其微,但無論是我們還是兇手,能做的都僅限于此。”
是了,事發過後船一直沒有靠岸,船員查不出兇手,後者若不想暴露,也定不會再生事端,就像是達成一個微妙的平衡。
但以她的了解,左右聶家的那幾位不會罷休。
聶家沒做過什麼令聞嘉譽的好事,賀聿欽也無感,但她聽完後便一直沉吟着,是在想佛珠的事。
聽賀聿欽話中的表意,郵輪上的船員是不會再去追究誰是兇犯的,但這能否代表他也會不再深究,亦或者将那日拾起的零散佛珠一并丢棄?
她思索得太投入,颦蹙着眉,撚着棋子的手指都微微泛起青白。直到手邊感受到溫熱,她方回神。
是賀聿欽倒了一盞茉莉香片,推到她手邊:“明日一早,纓馨身邊會多幾個人手,你見了不要奇怪,多跟她結伴而行就是。”
突然聽聞這番話,蘭昀蓁怔了片時,好一會兒,方答:“多謝你。”
他當真待她無微不至,不知何時覺察出她心境沉重,想來是她懼怕兇手,憂心安全,便用了最委實的舉措寬慰她。
“不知為何,方才忽地憶起初見你時你的模樣。”她忽地道。
這番話,讓賀聿欽微擡眸,手裡将要落下去的棋子沒了動靜。他在聽她繼續說下去。
初見賀聿欽那日,她正在棋室二樓,往下瞥去視線時,便瞧見他盤腿坐在棋室一層,孤身手談。上身穿着熨帖挺括的白襯衫,下身是一身軍褲,皺着眉觀棋沉思,周遭氣氛冷然疏離。
“當時也不會想到我們會有今日的交際,也難為你處處思慮周全。”她接着道,“你對他人也這般熱心腸麼?”
她剛說完,賀聿欽付之一笑。
與他相處的這些時日裡,蘭昀蓁還是第一回見他這般笑,也不知是哪句話哪個詞能讓他這塊凍冰一樂。
好在,他下一秒便為她解了惑。
“‘熱心腸’。”他娓娓道來,幾個字在他嘴邊繞了一圈,“這三字,鮮少聽人用在我身上。”這也是第一回。
蘭昀蓁也笑:“那你可要否認?”
賀聿欽未回複她,而是轉移話題,落到手旁的茶盞上:“這茶的味道,與尋常的很不一樣。”
“是在北京的老茶莊買的,吳裕泰,你應當聽過。”她沒再糾結,“出國時帶走許多,到現在還未喝完,反倒是又帶回來了。”
蘭昀蓁的視線,由他手旁的茶盞移到他遲遲未落子的手指上,覺察他的沉默,怕他想起父親被困北京一事,心中不快,忙問他:“聽說你在南京待過幾年?我雖自幼長居蘇州,可卻對南京蓮湖糕團店的桂花夾心小元宵和五色小糕印象最深,你可有嘗過正宗的?”
“曾去過幾次。”賀聿欽回神,“不過我不愛甜食,鮮少吃糕點。”
他道:“你說的那兩樣,是‘秦淮八絕’中少見的甜食。”
“甜食會給人好心情,我總是喜歡的。”蘭昀蓁笑一笑,“不喜甜食,那你可有什麼偏愛吃的?”
“我對食物的要求甚少,果腹足以。”他落下一子。
一個毫不讓人意外的回答,蘭昀蓁如是想。
他行軍打仗時,過的都是風餐露宿,幕天席地的日子,軍糧充備便已是萬幸,對食物哪還會有挑剔。
“那......你在南京時,可有吃過活珠子?”她試探着問。
一道清朝鹹豐年間便在南京流行萬分的吃食,亦雞亦蛋的雞蛋孵化物中,因囊胚形如活動的珍珠,故稱“活珠子”。這道小吃若要本土人來吃,或許隻覺鮮美,但若外地的見了,恐怕會不敢多瞧一眼。
賀聿欽倒面容平靜,眼看着棋盤,接過話:“活珠子倒不算什麼,揚州的仿豹胎才更叫人贊不絕口。”
蘭昀蓁不由得愣了一愣。那道更為奇特的菜,她是聽說過的。江蘇揚州的溫柔婉約,似乎是人所共識的印象,然而當地吃食卻也有卻異常生猛的,就例如這道仿豹胎,其原材料可是羊胎盤,倒比活珠子還叫人不知如何評價些了。
她本以為,賀聿欽不是個愛獵奇的心性。不料,今日棋局說的這兩道菜,卻是讓她大開眼界了......
見她停頓得久了,賀聿欽便看着她笑了:“這兩樣,我都沒嘗過,有機會倒是可以邀你一同去品嘗。”
蘭昀蓁這才恍然自己被他擺了一道,指尖捏了捏冰涼涼的棋子,在棋盤上坦然落下:“下船後,你我各奔東西,若真有這機會,我自然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