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果一宿過去,他反而筋疲力盡,難以集中思想在任何事情上。
這頂軍帳的所有窗口都加工過,不僅密不透光,透氣性還差。他越是運動,便越是呼吸不暢,頭腦昏沉沉。
喪氣的他一頭紮進被褥不願再動彈,厚重的篷布隔絕了一切光線,他逐漸分不清此時是黑夜還是白天。
唯一有助于佐雅弘判斷時間流逝的,是兵卒一日三次的送飯安排。
這樣算來,昌王受困于此,已經兩天了。
“該死的老十三!”他的身體累了,嘴沒累,“命裡帶煞,克母克兄!”
終于,他一雙被黑暗錘煉得敏銳許多的耳朵,聽到門口傳來窸窸窣窣的碎響,接着門簾朝兩邊卷起,天光透了進來。
他受到刺激,本能地緊緊閉上眼睛。
再睜開時,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皮皂靴,厚底、高靿、方頭。
佐雅弘一個激靈,猛地翻身彈射到地上,直視來人,眼神挑釁——
說曹操曹操到,佐雅澤來了。
*
經年不曾碰面的兩個人不動聲色,互相打量着。
這委實是世界上最肖似皇帝的兩張年輕臉孔,共享着承自父系的方形額頭、高貫鼻梁及有力的下巴。
稍有不同的是,佐雅弘今年二十有八,身高也是皇子中最高的,整個人充斥着成熟且威嚴的魄力,端的是堂堂風儀,龍象之姿。
而佐雅澤的眉目納陰陽之和,處剛柔之正,更接近他那個群芳主的美人母親。
尤其一雙绛紫的眼眸,是他體内一半霓族血統的證據。
佐雅弘在這雙眸子裡,照見了自己的倒影。
這是一對什麼樣的眼珠?凜冽的黑,單純的白,黑白分明的交界線銳如刀鋒。黑色的中心挾裹一輪紫色,宛若碑碣封印着不祥的鬼氣……
被昌王如此凝視的佐雅澤眼底含笑,主動打破沉默:“九哥别來無恙?”
佐雅弘仿佛突然驚醒似的,露出嫌惡的神情:“奇怪,哪裡傳來一股子臭味?”他捂住鼻子,“喲,原來是有人講話像放屁。”
佐雅澤面不改色:“九哥兩日未曾盥洗,口氣有失清新也在情理之中。來人,上茶。”
士兵用托盤端來一盞濃茶,恭請昌王漱口。
佐雅弘啐一口,擡手打翻茶盞,将茶水全潑在佐雅澤的衣襟和褲腿上。
“十三弟,你身上怎麼還是校尉一級的衣服?依我愚見,你懷虎狼之心,龍袍都穿得!”佐雅弘大耍威風,嘴上得寸進尺。
任由水漬在布料上蔓延,佐雅澤淡淡地說道:“大人虎變,小人革面,本宮的确是今非昔比。”
本宮?本宮?這厮敢以東宮之主自居了?
佐雅弘這下真怒了:“拉倒吧!被推出來作态唱戲的傀儡一個,還真當自個兒是挑大梁的主角了!”
佐雅澤在心裡接話:此話不假。
表面上看,李奕、高唐等人全力替他謀奪太子之位,但他們真正效忠的主子并非他本人,而是李昊。
——這盤大棋是李昊在很久以前布下的。
功臣自古多是功高震主、兔死狗烹的下場,李昊對此深有感觸。當他官至極品,升無可升,賞無可賞,他當機立斷交出兵權,并開始為整個家族謀出路。
隆朝治國體系一直以文制武,文官負責武官每年的巡檢以及三年一度的軍政考選,地位穩壓武官一頭。
這其中,又屬八望所出的子孫、門生、故吏遍布官場,掌握了半數以上的國家權力與上升渠道,勢力盤根錯節。
若想晉身文武兩班,必須深陷其中站隊一邊,連參加科舉也不例外。畢竟,隻有獲得官員推薦,才能獲得考試資格。
也就是定天這一朝看重武事,強調“雖有文事,必有武備”,推行文武不分家的政策,使得許多武将能夠大施拳腳,憑借軍功實現仕途上遷,勉強打破士族對于朝堂的壟斷局面。
國家未來的繼承人也要具備同等的尚武精神,才能将之貫徹執行下去。
李昊首當其沖要保住的,就是皇帝制定的這條軍事政策。如此一來,武官們的權力不至于随着皇權的疊代,被削弱或收回。
李大司馬迫切需要一支“寶劍”,所以,他選中了佐雅澤。
諸王之中,獨獨這個十三皇子最不受寵,勢單力薄,容易拿捏。他不在乎權力,但他無法忍受父親長久以來對他的憎惡,屢屢犯上被貶,這些經曆都被李昊看在眼裡。
并且皇後堂溪襄膝下無後,早年間曾有意過繼佐雅澤為養子,等于扶持他上位的名目也有了,成功的幾率就更大了。
基于這些,李昊精心篩選人才,輸送到佐雅澤身邊培養感情,一步一步地引導佐雅澤奪嫡奪權。
一旦皇帝晏駕,新君即位,李昊便立下擁戴之功,身價今非昔比——他将成為兩朝元老、輔國重臣!
如果佐雅澤失敗了,那麼李昊會果斷地抛棄佐雅澤,而把另外一支什麼“劍”推上前台*。
……
佐雅弘見佐雅澤在走神,梗着脖子重申:“我要見聖上!”
“請九哥稍安勿躁,待晚上赴了本宮準備的洗塵宴,再見聖上不遲。”
佐雅澤說着,步出軍帳,站到太陽底下。
昌王追了出去,被侍衛用長戟攔住,逼回軍帳,閉合門簾。
但是這短短刹那間,佐雅弘窺到一人全身戎裝,背負金剛锏,笑嘻嘻地向着佐雅澤走去。
那是李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