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的白雪覆蓋着皚皚叢山,風就從那裡吹來,吹得人刺骨寒涼。
邱月明順着缙雲寺的石階連綿而下,周圍林木蒼天,松針落下滴答的冰珠聲,他清潤的嗓音響起于耳畔。
“任務結束了,回來吧。”
她腳下的步子微微遲疑了一瞬,但也隻是一瞬,她又平穩地踩在了化雪的石階上。
“你來找我,陳媛知道嗎?”
“隻要你想回來,陳媛那裡我自有辦法交待。”
“如果我不願意呢?”
張允琛停下了随行的步子,透過那副金絲眼鏡将深邃的目光投向她:“英國首相丘吉爾已在國會發表聲援中國的講話,美國亦是如此,如今我們與他們當為戰略一體,這也是黨國接下來的方針,我們與德國斷然是沒有交好的可能性了,就在昨天,宋先生還向我強調了對合步樓的往來賬面做出盤點與收尾,所以你留在德國沒有任何意義了。”
“但是我回來又能做什麼呢?”她站在石階上,将目光望向遠遠的青山覆雪,語氣有些茫然,“留在那裡至少還有人挂念。”
“挂念?你知道做情報最忌諱的是什麼嗎?月明,你不能犯這樣的錯誤。”
“犯錯……我這一生犯的錯還不夠多嗎?”她邁起步子繼續往下走着,“張允琛,你知道當年你把我一個人丢在那間三馬路的别居時,我每天都在想些什麼嗎?”
“我在等,從天亮等到天黑,從日升等到日落,那個時候,我多期望你可以回來看我,哪怕就一眼。”
松針繼續滴着冰珠,落在她的肩頭,沾濕了衣服。
“張允琛,我是一個有感情的人,不是一塊無動于衷的木偶,我也害怕做一塊無動于衷的木偶,因為那孤獨的冰冷,太令人心碎了。”
“月明……”他張着唇,想出口的話似乎全失去了辯駁的力氣,更多都是徒然。
邱月明也許聽到了他的呢喃又也許沒有,她就那麼平靜地從他的視線裡走出,消失于茫茫的山階下。
“你去哪裡了?”回到酒店的時候,諾伯正在收拾東西,看架勢是準備要離開重慶了。
“我……去見了我弟弟,你知道的,我們有很久沒見面了。”她說。
“他還好嗎?”
“挺好的,聽說那位美國來的教官成立了一個外籍飛行團,有時候也會讓他跟在裡頭一起飛。”話說到這裡,她又覺得不應該再提了,畢竟如今美國與德國的關系處在了對立。
然而諾伯倒沒有什麼不自在,他反而輕松地說:“是嗎,我記得你們之前還有過蘇聯教官吧,也許是蘇聯人把他訓練得不錯,如今反而便宜了那些美國佬。有機會的話我想見見他,畢竟那确實是一個有意思的小夥子。”
“明天吧,明天是個周末,他應該沒有課業。”
“好。對了,親愛的,還記得你之前幫我在北平尋找的那些書籍嗎,施太秋将軍很喜歡,這次我來中國,他又托我幫他帶些。所以,我想知道,重慶有這一類的書籍嗎?”
“還是道學典籍嗎?如果是藏版可能有些困難,不過,我倒是聽說重慶去年遷來了一家南京最大的圖書館,那裡的資料比較多,我抽個時間看看,興許有呢。”
“那最好不過,但得抓緊,畢竟我們就要走了。”
“嗯,我知道了。”
夜晚,重慶的駐德領事館發出了最後一篇電文,将國民政府的态度如實傳達柏林後,克裡拜爾就通知了領事館的所有人員準備撤離中國,諾伯在領事館幫忙銷毀一些重要的文件。
邱月明從酒店走出後圍着湖泊散步,腦海裡盤旋的滿是張允琛白日裡的那番說詞,她如今也不知道究竟該不該回到德國,還是留在中國。
亦或者她對這個男人究竟是怎樣一種情愫。
就在她想得心煩意亂之際,不遠處傳來松快的笑聲,一眼望去,才發覺走來的兩人是黃遠清和季文韻。
“邱小姐?”季文韻首先發現她。
“季小姐,黃少校。你們也在這。”
“是啊,湖光雪色,最适宜賞景,我和表哥飯後消食呢。”季文韻笑容明媚,完全沒有了當初為張允琛的哀容滿面。
“月明小姐,你怎麼在這裡?”黃遠清問道。
“我……也是出來賞景的。對了,我之前聽說黃少校你——”
她沒有說下去,但見黃遠清和季文韻相視一笑,頗有幾分神秘。
“你肯定想問我南昌會戰後的那段時間去了哪裡,這件事情說來話長,其中的曲折非三言兩語可道盡,隻到是我在那段經曆中确實有了些不一樣的體會,日後吧,日後,若有機會再說給你聽。”
見黃遠清不願透露,邱月明也沒有繼續追問。
“對了,邱小姐,就你一個人嗎?那位德國先生呢?”季文韻朝她身後看了一眼。
邱月明的神色流露出了煩惱。
“怎麼了?”黃遠清發現端倪。
郁結難以派遣,她索性将心中之事悉數倒給這兄妹二人。
季文韻道:“雖說如今礙于政治原因是該向着英美的,但感情之事最是難說,況且我們素來與德國也沒有什麼怨結,你不如順着心意,怎麼想的就怎麼去做。而且我相信,并非所有的德國人都是好戰之徒,我聽表哥說那位法肯豪森将軍就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呢。”
“我與諾伯在中國相識也有一段時間,他的為人我了解幾分,我相信如若不是他們國内授意,他也絕不希望如此。”黃遠清道,“這樣吧,你若實在為難,我現在就跟你去找張允琛說個清楚,也免得那小子再賊心不死。”
“這……不用了吧……”
“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走走走!”說罷,黃遠清就拉着她去往财政部的官邸。
正好,部裡燈火未滅,張允琛還沒有下職。
黃遠清正要推門,卻聽得裡頭傳來細細的說話聲,起初還聽得不甚分明,但随着語氣的激烈逐漸升高,然後傳出清清楚楚的争吵。
“我心裡知道,你就是放下那個女人,既然你這麼放不下她,早當初做什麼去了,又何必要娶我!”
“什麼放得下放不下,你能不能别一天到晚疑神疑鬼,還莫名其妙派人跟蹤我!”
“你心裡沒有鬼,怕我跟蹤什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非得躲着我去說!”
“誰躲着了,我們是去缙雲寺進香順便碰着了,這樣一件小事都能值得你如此誇大其詞?”張允琛摘下眼鏡,按壓着鼻梁兩側的穴位,他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順便碰着?”陳媛聽後冷笑,“天底下哪有這麼巧的事情,姓張的,我可不是任你捏搓圓扁的季三小姐,你若是讓我不開心,你也休想有舒坦日子。”
“陳媛!别太過分!”張允琛終于有了怒意。
“過分?”陳媛一步逼上前,“我就是過分了又能怎麼樣?去找戴局長呀。張允琛,我告訴你,隻要沒有我同意,那個女人你休想讓她回來,軍統局的事情還輪不到你插手!”
門外,季三小姐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而她已經看倦了這出鬧劇,扭過頭,淡淡一句:“走吧。”
次日,邱月明去了國立圖書館尋找老莊的著作,而諾伯則在飛行訓練場見到了邱如芝。
他比幾年前見到的時候高多了,褪去富家子弟的白皙膚色也曬得黝黑了一些,但顯得更加健壯了,此時在這樣的寒天裡,他隻着一件國民政府标配的白色底衣,拎着一桶冰涼的水擦洗着伊16的兩翼。
“蘇聯教官怎麼樣?”
“還可以,比美國人好打交道,隻要給他們一瓶酒,他們可以什麼都告訴你。但美國人就不行,你是不知道,陳納德教官對我們有多兇。”
諾伯笑了一下,回答道:“你聽說過美國的西點軍校嗎?他們的士兵以擦皮鞋為榮,如果皮鞋上能停下一隻蒼蠅腿,那麼就證明你的皮鞋擦得還不夠幹淨。所以在這點上面,中國還差一些。”
“這也太變态了吧?我們是來打仗的,又不是來做衛生的。”邱如芝埋怨道。
“小夥子,戰場上細節決定成敗,嚴苛一點不是什麼壞事。”
邱如芝撇了一下嘴,但心底到底是認同的,随後他又好奇問起德國人和蘇聯人的情況,果然這個問題令諾伯的神色變了一下,不再是那麼輕松。
“我真不明白,為什麼你們的元首非要發動這場戰争,我們中國人有句話叫見好就收,适可而止。你們赢得了波蘭和法國的戰争還不夠嗎?非要去得罪那麼大一個蘇聯。”邱如芝将抹布擠幹,晾在飛機尾翼,然後悠閑地靠在機身上仰頭曬着暖暖的日光。
“那麼大一個蘇聯……”諾伯呢喃着,也擡頭看了眼這難得晴朗又平靜的天空,語氣裡多了一絲茫然,“誰知道呢,他是怎麼想的。”
過了會兒,他回頭對邱如芝意有所指地問道:“對了,那些蘇聯教官臨走前,有給你們留下什麼指示嗎?”
單純的邱如芝不會想得太多,他皺眉思索半天後回道:“沒有。隻說别随意相信美國那幫騙子,蘇聯的方案是最可靠的。”
諾伯笑了,果然,這很符合蘇聯人的作風。
“好吧,我明天要走了。看在我幫你進入飛行隊的份上,幫我一個忙,可以嗎?”
“什麼忙?”
“我想找一些照片,曾經在中國時候的一些顧問團照片。”
“你找那個做什麼?”
“是這樣的,我的一些朋友們在德國接連的戰争中有些已經不在了,但我們曾經一起來到過中國,感情很好,所以他們的家人也很希望能盡可能多的收集他們的照片,以此作為一種緬懷。”
“原來如此。”邱如芝同情道,“但是這些東西應該都封存在檔案館,尤其是關于顧問方面的資料,大都保存在政府參謀本部檔案室内,你如果要取得那些照片,需要辦理一些許可手續。”
“我知道要辦理一些手續。但實話說,我們和你們政府談判得不樂觀,所以我不想再引起你們的反感了,就沒有去申請辦理查閱手續,而來找你了。我希望你能幫我這個忙,畢竟我真的很需要那些照片,而且想一想,他們也曾是幫助過你們的人,不是嗎?”
“這個……”國軍内部的人要想進入檔案館并不困難,但外籍者,由于涉及到軍情,所以并不容易。
邱如芝想了一下:“你怎麼不找我姐姐,她曾經在檔案館工作過。”
“你知道的,你姐姐的身體一直不太好,所以我不想麻煩她。況且,你在擔心什麼呢?我們德國可從來沒有為難過你們。”
“那倒是。”邱如芝道,“行吧,我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