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普林在華沙分到了一套别居,是軍隊在進駐波蘭時征用的,他不像一些貪婪的軍官,會特意挑選最大的莊園與别墅,他隻選了靠近瓦津基公園的一套小别居。從窗口能一眼望到波尼亞托夫斯基國王的寝宮,和一條在岸邊錯落種植着玫瑰與柑橘的清澈小河,他很喜歡這裡的風景,并認為邱小姐也會喜歡的。
所以,在将邱月明送回别居後,他還很有興緻的給她介紹了附近的景色,才不慌不忙地去了海因茨.舒馬赫那裡。
邱月明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是怎麼解決這件事情的,盡管諾伯一再勸她放松心情,可她總是對二人被發現的場景記憶猶新,她覺得這事遲早會有被揭開的一天。
很快,擔憂沒有持續多久,三天後柏林的來信坐實了她的不安。
在接到信的時候,諾伯仍然是平靜地一掃而過,再毫不留情地揉作一團丢進垃圾簍,邱月明猜到這可能又是一封家信,然後面前的男人就告訴她,他要回德國一趟。
這本不令她感到意外,可他轉了個身,又反悔道:“算了,你該和我一起去。”
這就讓她詫異了,在她的印象裡,希普林先生從來不對自己提及家事,更不要說涉足這方面。
“你不是一直想見見那位中國來的外交官嗎?今天正好有時間,你們可以說起很多家鄉話,而我絕不會打擾你們。”在出發的時候,他仍舊這麼玩笑似的和她說着。
而事實也的确如此,他們在到達柏林後,他就将她丢在了中國使館處,而獨自去一人去見了弗裡德裡希夫人和老希普林。
那是她第一次來到德國,透過使館的玻璃窗,她第一次清楚地窺到了這個在東方人口中的德國,在諾伯口中的德國。
碩大的紅底萬字旗在國會大廈的屋頂飄揚,街道充盈着忙碌與熱鬧,這是和波蘭不一樣的氣氛。
随處可見展覽與樂隊的演奏,他們表演着德國軍隊在維斯瓦河的英勇,将苦難視若無睹,反複歌頌起戰争的勝利。
而在城市的另一邊,是被标記着黃色六芒星的猶太人在擦洗街道,其中一個年齡看上去很大的老人正拎着一桶油漆吃力的站在木梯子上往高高的牆壁刷上納粹的符号,他那顫顫巍巍的腿腳讓邱月明随時擔心他會摔下來。
這時,街道迎面走來了一隊士兵,各個金發碧眼,有着統一又标準的英俊。他們扛起納粹黨的旗幟,從道路的中間邁過高喊萬歲,城市就這樣被分割成了兩個世界,一邊是日耳曼人,一邊是猶太人。
“那些是黨衛隊,德國人以血統相貌論人,黨衛隊裡都是德國政府精挑細選的純種雅利安人。所以你會覺得他們長的都很俊俏。”這時,大使先生的女助理周小姐從身後而來,給她解釋道。
邱月明回過頭,才發現了這位清麗秀氣的姑娘,許久未聽到中文的她此刻竟生出了故鄉的思念之情。
周小姐引她來到沙發前:“邱小姐請坐,我叫周時,陳先生的助理,上個月才來德國的。”
“對了,陳先生正在會客,估摸着一時半會結束不了,所以讓我來陪陪你,順便說些家鄉的體己話。”
面前姑娘兩個梨渦,一口蘇州音,不由讓她想起了生死未蔔的黃遠清。
于是,擔憂地問道:“周小姐,既然是才從國内來的,但不知可聽說了黃遠清少校?”
“你是說那個之前帶領88師參加過淞滬戰役,南京戰役的黃少校嗎?”
邱月明用力點頭,期盼得到什麼消息,然而周時卻歎了口氣,“很遺憾,自他在南昌一戰失蹤後就一直未曾找到。這事,連軍統局那裡也很納悶。”
聽到周時如此之說,她的心裡更加不安了。
周時随即安撫她道:“你也不用太擔心,國内已經派了人去調查,若是有了消息我就告訴你。”
然後,她取出一封信遞給邱月明道:“我曉得,邱小姐獨在異國,想必是十分思念家人的。所以這是我們專程從國内幫你捎的。”
她接過信封,拆開入眼便是邱如芝的字迹,滿滿兩頁紙裡寫了很多内容,其中最讓她驚訝的卻是邱如蘭的事情。
據邱如芝說,汪精衛投日後,便在上海建立了76号特務組織,而邱如蘭卻時常與一個叫丁常晟的人來往密切,這讓他很擔憂。
邱如芝說得隐晦,可邱月明卻看出了什麼,問道:“這丁常晟是何許人也?在上海很有名嗎?”
“丁常晟是丁墨邨的次子,而丁墨邨據說是今年才被汪僞政府任命的76号總委員,您的弟弟沒有在信裡和您說清楚,想來也是不願讓您擔心。”
周時話落,邱月明的心裡咯噔了一下,她雖然早知道邱如蘭不是個省油的燈,卻怎麼都沒想到有一天她會走上這樣一條路,一時信紙從手中掉落,心中萬千感慨。
之後周時又遞給她一隻檀木雕的錦盒,那工藝别緻精巧,讓她忍不住緩緩打開,才發現裡頭躺着的居然是一簇潔白的上海栀子花,不知用了什麼方法,花兒的香味和色澤在曆經久遠的路途後,還保持着和新鮮采摘下來的沒有兩樣。
“這是張科長特意為您準備的,他希望您永遠不會忘記故土。”周時說。
雖然她的心底早已猜出,可周時的話更像是戳破了許久以來塵封于心底的秘密,讓她所有的哀思無處存放,湧上心頭。
“他,還好嗎?”
“他和陳處長都很好。”周時說。
是的,他現在是陳媛的了,無論何時何地,他們的名字總是會同時出現在一塊兒。
她于是輕輕地歎了口氣,道:“我也很好。”
不管過去有多少的怨恨不甘與傷心,如今彼此天各一方,都已經沒有了再去執着的必要。
她輕輕閉上眼睛,将那些過往再次深埋于心。
然而,這時,周時卻再道:“邱小姐若過的好,那陳處長便也可放心了,畢竟她可一直記挂着您呢。”
邱月明猛然睜眼看向周時,此時姑娘的臉上挂着一抹奇特的笑容。
諾伯處理好一切來接她的時候,她已經和周時說了很多話,并且還在駐德大使陳介夫人的招待下,一起共進了午餐。
當天,會客廳裡正好還遇見了久違的法肯豪森将軍,布魯赫将軍和一些從中國回來,但已經退役的老顧問們。
基于戰争的因素,德國迫切的礦産需求讓兩國的關系又再次粘合了起來,所以曾經的老顧問們也有了于駐華使館相聚的理由。
在午餐時,法肯豪森突然向希普林問道:“我聽說這次的波蘭戰争,軍部裡的許多人得到了嘉獎與提升,希普林,我沒記錯你是在李斯特的14軍,抗擊在維瓦斯河最久的部隊,難道上頭對此并沒有什麼說法嗎?”
邱月明将目光轉向他,她之前也從查理那裡聽說了關于升任的消息,可是為什麼這麼久了,卻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