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穿過兩排茂盛的梧桐,繞過激流不止的噴泉和婀娜怒放的奇花異草,最終在一座精美的别墅前停了下來。
“小姐進去稍等片刻,太太換身衣服就來。”金姑做了個手勢,邀她進去。
于是,她跟着家傭一路踩着明亮如鏡的大理石磚行至客廳,真皮沙發前一杯氤氲的咖啡随即奉上,頭頂一盞碩大水晶吊燈的光芒落入杯子内,泛出奪目耀眼的光芒。
邱月明自認出生在家世較好的北平,也算見過高門府邸,但這般貴氣的西式布局她倒還是第一回開眼。
正此時,一首輕快的曲調飄揚而來,左側的琴房内,十八九歲的妙齡少女将纖長的指頭覆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流動起舞,珍珠白的脖頸和凹凸有緻的身材似音樂般連成一道流暢的曲線。
“曼曼,間奏的最後5小節,你又錯了,這首《緻愛麗絲》如果你錯了可不下三次了,平時有空還是把《卡農》拿出來練練吧。”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打斷了屋内的樂聲,自旋轉樓梯處而來。
邱月明擡頭,隻見一個極其漂亮的女人正慵懶的将手搭在雕花的扶手處,她内着一件淺紫的真絲暗紋提花長睡裙,肩上松松披着駝色的法蘭絨外套,兩彎細眉恰如初三初四的弦月,繪在略帶細紋卻白皙潔淨的面容上,一雙丹鳳眼此時正居高臨下又盈盈含笑的看向這邊。
“不彈了!”姑娘拍打了一記鋼琴,發出沉悶的聲音。
“你呀,就是這麼沒有耐心,和你說過多少次,凡事要慢慢來,古人雲:富貴當從勤苦得,男兒須讀五車書。什麼事情,都急不得。”
大太太款款而下,一頭烏黑的波浪長發帶着出浴後獨有的芬芳,柔順的散落在胸前,與搖曳的步伐形成一種别樣的風情。
姑娘沒有答話,嬌慣甩門離開了琴房,在經過邱月明時,卻突然停下了步子,帶着一種玩味的目光打量着道:“新來的?”
大太太不言,嘴角勾起的笑好似回答了一切。
姑娘的目光在邱月明的臉上停頓了片刻,露出了然的笑,随後便不再有興趣,從大太太身旁擦過,兀自上了樓。
大太太不以為然,招呼道:“不用管她,這位小姐,坐吧。”
随着二人落座,女傭特意給大太太遞來一根長長的銀質雕花黑檀木煙杆,并替她點起一簇煙絲,“小姐,怎麼稱呼?”
“我姓邱,叫邱月明。”邱月明打量着面前這張年華不在卻風韻猶存的容貌,心裡多了幾分好奇。
“秋月明如水,岩花忽起予。”大太太吸了口煙,咀嚼着這個名字,贊道:“不錯。看來邱小姐是出自書香門第了?”
“家住北平,不值一提。”
“北平人?可真是巧,我原也是北平來的。”大太太優雅的吞吐着雲霧,又問道,“但不知邱小姐是如何來到上海的?”
“不瞞您說,我原在天津念書,自從日本人在北平開戰後,便逃難過來了。不想沖撞了您的車,是我魯莽。”
“這樣呐。”大太太目有亮光,“這麼說邱小姐是個大學生了,不知就讀哪所高校?”
“天津南華大學。”
“喲,原來你是南華大學的呀。”大太太恍然道,“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你們的校長是嚴老先生吧?”
“莫非太太認識?”
大太太抖了抖煙灰,頗有興緻道:“昔年他在清廷任左部侍郎時,我父親還去賀過他,不成想,今日我能在此遇着他的學生,你說這是不是緣分?”
聽大太太如此說,邱月明也略感意外。
她又繼續問道:“那邱小姐接下來有什麼打算呢?”
問及此,邱月明将目光落入手中的咖啡,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我和我娘走散了,如今她下落不明,我想着實在不行還回天津去吧,沒準就找着她了。”
“诶!”大太太搖頭,“如今北方那塊正是不太平的時候,你好不容易從那裡逃了出來,豈有回去的道理,再說了,你一個如花似玉的姑娘孤身一人也不安全呐。”
“可······”邱月明沒有說下去,她身無分文要在上海立足着實有些困難。
大太太猜出心思,順勢覆上她的手背,溫柔道:“這樣吧,邱小姐若是願意,今晚就先在我這住下,等過段時間,北平的形勢穩定了,你再決定是走是留,如何?”
“這······不太好吧······”邱月明突然受寵若驚,“我初來乍到,怎能叨擾您。”
“何必客氣,算起來,你我也是有緣,你既是嚴老先生的學生,就自當是我的故友,故友遠來,豈有不招待的道理,況且今天的事情,我也有責任,就當是我對邱小姐的賠罪,你莫要推辭了。”
邱月明還想說些什麼,可對上大太太的那雙眼睛,誠懇又客氣,終于讓無處可去的姑娘心頭一暖,難以拒絕。
夜晚,她躺在床上,盯着時新的天花闆上,久久難以入眠,輾轉反側下起身打開了房門,卻見廊下蘇曼曼正斜倚在門邊,白皙的指間夾着一根細長的女士香煙,她擡眸,吐出了一縷輕煙。
“咳咳!”
蘇曼曼勾起笑,揚了揚下巴道:“要試試嗎?”
邱月明趕緊搖頭退了一步,為方才自己錯認對方是鋼琴淑女的形象而感到懊悔。
蘇曼曼用指頭夾了夾煙灰,開門見山道:“今天在下邊,她和你說了什麼?”
“嗯?”
“别裝了,我說的就是她,她答應你什麼了?還是給了你什麼承諾?”
“大太太沒有和我說什麼,是她看我無處可去,收留我住一段時間。”
“你答應了?”
“你放心我就住一段時間,等有了我娘的消息就走,不會妨礙你的。”邱月明道,她雖然不知道面前的姑娘和大太太是什麼關系,但能感覺出她的到來,并不是很受對面之人的歡迎。
蘇曼曼嗤笑,“你走不走,留不留,和我有什麼幹系,我隻是提醒你一句,好生管好自己,别一不小心,變成飛不出去的金絲雀。”
話落,她沒有再理會邱月明,掐滅手中的煙頭進屋,合上門的時候,惡作劇般對邱月明道:“晚安,金絲雀。”
*
大太太早年從北平來,姓甚名誰,知道的人還真不多,但這座别墅卻叫楊公館,時間久了也沒人去問,反都稱呼她為楊太太。隻道是她人生的好看又聰明,靠着八面玲珑,心思缜密,很快在上海灘裡與一衆達官顯貴,政務要員結交得風生水起,不說其他,就是青幫覆蓋的大世界那塊,她也沒怕過誰。故而大家給她的稱呼裡又多了個大字。
管事的羅媽提起這些,臉上頗有得意之色。
然而,這時身後傳來的咳嗽讓羅媽神色一緊,趕緊閉了嘴,邱月明這才發現是金姑姑來了。
“時間還早,邱小姐怎麼不多睡會,這麼早就下來,莫非昨晚睡得不好?”
“當然不是,是我向來早起慣了,正巧碰見羅媽在做事情,想幫她點忙。”
金姑姑掃了眼桌上整齊擺放的餐具,道:“這些事情哪是邱小姐該做的,若傳出去還以為我家太太不會待客呢。”
“姑姑不要怪她,是我要幫她做的,您要怪就怪我吧。”
“哪個要怪呀?”大太太一臉笑意的從樓上下來。
“是方才羅媽在讓邱小姐做事情,我說了羅媽幾句。”
“喲,還有這樣的事情,那是要說,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