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城,酒樓内。
夥計躬身引着謝輕舟上樓。駭于這位大人身上的寒意,夥計一眼不敢多看。
酒樓内裝潢雅緻,緊閉的屋門一開,林澈立即擡眼看來,“來了?”
漫不經心掃了謝輕舟一眼,林澈眼中露出玩味之色,嘴角輕輕勾起,轉着的酒杯慢慢放下。
謝輕舟眉頭微蹙,依舊端的一副冷若冰霜。
随行的謝樓放了些銅錢到夥計手裡,下巴微擡,指向樓梯口的方向。夥計會意,抿緊嘴巴,一聲不敢多吭,匆忙離去。
屋内,林澈饒有興緻地給謝輕舟倒了一杯酒,汩汩瓊漿入杯,聲聲清脆,卻不及林澈笑聲之朗。
謝輕舟自始至終沒看林澈一眼,掀起袍子坐下,端起酒杯悶頭就飲。
“這可是我專程從長安帶來的美酒,這般牛飲,豈不可惜?”
謝輕舟不管他,悶頭便飲。
琥珀色的酒漿站在杯沿,很快又被葡萄酒的洪流淹沒。
二人自幼時便相識,林澈如何看不出謝輕舟心中有事?但他知道謝輕舟已經磨砺了性子,輕易撬不開嘴。
于是,林澈故意用手畫了一圈他的眼睛,揶揄道:“哎呀,臨帆兄這是怎麼了?眼圈青黑,莫非為情所困,以緻夜間不安,難得入睡?”
說罷,林澈嬉笑着用手背拍了拍謝輕舟的胸膛。
謝輕舟不備,被他弄得嗆了酒,咳聲方罷,這才轉過頭,一臉愠色。
“莫要胡言。近來公事繁重,我已多日不得空閑,實在疲乏得很。”
倆人從前在一起混久了,謝輕舟一聽便知林澈話裡沒什麼好話。
肚子裡還是長安那些花花腸子。
果然,林澈“嘁”了一聲,見他故作嚴肅,嫌棄地撇了撇嘴,“謝臨帆,咱倆打穿開裆褲就在一起玩兒了。你究竟是為公事,還是為私事,我還看不出來?”
真是笑話。
謝輕舟沒接腔,藏在桌布下的手指繃緊了一瞬,又驟然松開。
開口時,依舊是一副冷靜平淡的語氣。
“此次查辦走私一案,我已上表朝廷。等戶部核查無誤,論功行賞,吏部那邊年前即可發文調你回京。”
“怎得這麼快?”林澈聞言一驚,在椅子上動來動去,喜難自勝地拍着大腿,“我還以為起碼要等開年後,聖人千秋節前才可以回京呢!”
想到自己離京多日,家中父母每每來信,言語頗為挂念,林澈便立即罵了自己一句“不孝子”。
如今歸京在即,心裡那叫一個高興。
謝輕舟等他的興奮勁兒緩下來,這才慢慢道:“若你抵京,記得向伯父伯母捎帶我一句問安,另備薄禮一份。”
語畢,謝樓放下手裡的盒子,送到林澈面前。
雖說林澈外任是他自己的選擇,但離京之後,長夜孤獨、荊棘漫步,多虧林澈在旁協助。
别人是紅袖添香,林澈是白杯子和(huo四聲)酒。
患難之情,自不必說。
看着這主仆二人一唱一和,明顯早有準備。
林澈忽然覺得不對勁,跟着問道:“聽你這意思,不和我一起?”
“莫非這兒還真有小娘子,勾了你的心?!”
林澈大膽猜着,折扇一下收起,“啪”地一聲響,吓得謝樓端菜的手頓時抖了一下。
謝輕舟看了謝樓一眼,後者迅速低下了頭。
“我才來蘇城多久,怎會?”謝輕舟若無其事地喝了一口酒,自顧自斟滿,又給林澈續上,禍水東引道:“倒是你,該想想怎麼面對平康坊内一衆脂粉麗人,隻怕你一到長安,身上的皮都得刮一層下來。”
謝輕舟幽幽一笑,等看到林澈眼裡清晰的恐懼時,頗感可憐地歎了一口氣。
也并非他出言恐吓,從前林澈對平康坊的姑娘們出手一向大方。當初離開長安時,信誓旦旦說待幾個月就回去了,結果……一去便是小三年。
姑娘們心裡有怨有恨,估計就等着那一天“報答”呢。
果然,一聽謝輕舟這樣說,林澈趕緊閉上了嘴,表情讪讪。
“你也知道我家老頭子,在禮部整天閑着沒事,就知道給人做媒拉纖兒。聽說三個月前洛陽的一位貴女嫁人,其母特意求到皇後面前,就是我家老爺子給說的媒。據說那位娘子,對郎婿滿意的不得了呢!”
謝輕舟淡淡“哦”了一聲,算是回應。
“你不好奇是誰?”林澈揣着手,湊到了謝輕舟眼皮子底下。
謝輕舟推開了他的腦袋,混不在意,“總不會是韓國夫人的女兒。”
“我還當你忘了梨花郡主呢!”
謝輕舟輕蔑地勾了勾嘴角,“怎敢?”
若不是她,自己還來不了蘇城。
林澈知道謝輕舟不怎麼關注此女,可他作為兄弟,多少知道些當年的内情,自是得替他時常問着長安的事兒。
蘇城天高皇帝遠,懷舊的話匣子一打開,林澈沒了大的顧及,索性多說了一些。
“都說這梨花郡主雖是韓國夫人的女兒,但模樣儀态卻酷似皇後。也不知道這話誰傳出來的,依我看,簡直是放屁!”
林澈皺了皺鼻頭,表情有些嫌棄,“誰不知皇後當年可是有名滿洛城之譽,如今宮中都傳,這位梨花郡主可比皇後的親女兒還像她。不過我瞧着,也就那麼回事。”
“不然,怎麼會連臨帆兄你都拿不下呢?”
林澈賤兮兮地和謝輕舟碰了杯,謝輕舟冷笑,悄咪咪将杯中酒水往身後一倒。
琥珀色的酒液無聲無息沁入褐色地毯,半點都未沾在身上。
“公主已經和阿兄成婚,輕熙又教養在皇後膝下。謝家蒙聖恩久矣,自當小心處世。郡主身份高貴,謝家門楣太低,不敢高求。”
“若是聖人賜婚呢?”
“總歸有法子解決,實在逼的無路了,隻有……”
謝輕舟頓了頓,“魚、死、網、破。”
林澈被他的豪言壯語震驚,一時無話。
目送着他信步走到窗邊,林澈連連歎道:“你呀,就是仗着聖人寵愛你。幸好韓國夫人雖然得寵,但在聖人眼中,始終比不上皇後。隻要東風一直在皇後這邊,你隻管高枕無憂便是,一時也不必這般悲壯。”
“我又不是金饽饽,難為這些人竟肯大費周章。”
謝輕舟臨窗而立,目光慢慢落在遠處。
那裡有一個身形頗為熟悉的女子,輕捏着鵝黃色衣裙,踮腳對牆,專心看着牆上一副告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