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整座宅院坐落有序,各處精緻小巧,書房離孟韻的小院子隻隔着幾道回廊。
房門未關,還未等她走近,屋中便傳出孟大郎帶着喜色的聲音:
“阿耶有所不知。我此行雖說有些兇險,差一點便卷進了李六郎走私一案,但幸好碰上了蘇城的一位人物。否則,這些錢、還有小妹的狀子,可沒那麼容易辦成。”
孟大郎說着便掏出袖中的一疊錢契,恭恭敬敬地放到孟老秀才面前。
孟老秀才虛虛掃了一眼,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順勢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孟大郎正色道:“阿耶,陶玉娘家出事,小妹二話不說便拿出這麼大一筆錢。如今我手頭寬裕,小妹又剛和離,正是處處用錢用人之際。我與陶玉便想着早些把小妹的錢還上,也給她添添底氣。”
這是他們夫妻倆商量好,準備還給孟韻的。
但孟韻如今還在病中,還錢一事不便驚擾,養病為先。
這筆錢先拿出來給二老保管,一來表明了他們夫妻對孟韻和離的态度,二來也為了安孟韻的心。
“女子自古立世不易,我和玉兒也盼着小妹在家安心些。”孟大郎作揖道。
孟夫人聽了兒子的話,一時眼熱心熱心疼起女兒來,忍不住拿起帕子,擦了擦通紅的眼角。
孟老秀才撫了撫胡須,沒像夫人一樣情緒外顯,聞言點了點頭,贊許地看了一眼孟大郎。
“倒還不算迂腐。”
“阿耶過譽。”
孟大郎難得聽到父親誇贊自己,雖不是什麼溢美之詞,倒讓他心裡頓覺如沐春風。
“我與小妹一母同胞,便是她一世住在家裡,我與玉兒都毫無二話。”
孟夫人卻有些不樂意,嗔道:“這話别叫你妹妹聽見,否則她當了真,一輩子就這麼孤零零一個人,讓她可怎麼辦?”
屋外的孟韻彎了彎嘴角,和青幺對視一眼,主仆二人會心一笑。
她從未想過一生一世留在家中。
不過,一輩子真這麼孤零零一人,倒也不是不可以。
青幺暗暗捏了捏孟韻的手,小聲道:“娘子還有我呢!”
不等孟韻回應,屋内忽然響起一聲:“誰在外頭?”
孟夫人說着起身,警覺地來到門口,見到是孟韻和青幺二人,頓時松了一口氣。
“怎麼來了也不進屋,阿娘與你父兄二人正商量着呢。”
孟夫人和青幺一左一右,扶着孟韻進來,讓她坐在孟老秀才的下手邊。
“韻娘好些了?”孟老秀才将手邊的一卷紙冊遞給青幺,示意她拿給孟韻看看,接着道:“這是咱們與焦家的和離文書。簽字畫押時,裡正和兩家的長輩都在場,做了個見證。按咱們原來的商量,除了那座宅子,其餘的哪怕是根草,隻要姓孟,元叔都給拿了回來。”
“有勞阿耶阿娘。”孟韻面露愧疚,飛快地擡眼看了看孟大郎,“也多謝阿兄和嫂嫂從中斡旋。”
“小妹說得哪裡話。”孟大郎頓足道:“你我本是一母同胞,這些事本就是我這當兄長的該做的事。幸好你無事,不然我一定讓焦文俊那厮好看!”
“什麼好看?都是要做父親的人了,也該穩重些。”
孟夫人嘴上嗔着兒子,但眉眼還是和藹地彎了彎,又轉身看着孟韻。
薄薄的一劄卷子托在掌心,仿佛有千斤重,青幺屏息,小心翼翼地遞到孟韻手上。
孟韻原以為自己會激動得落淚。
但真看到這卷和離書時,她卻忽然松了一口氣,竟生出了耐心,想要逐字逐字讀下去。
她當真對焦文俊的和離書好奇。
和離一事雖少見,但在蘇城也偶有發生。唐律允準,真細論起來,也并非丢人之事。
她到底與焦文俊三年夫妻,同甘共苦多日,自是期待“一别兩寬,各生歡喜”。
隻是——
“何乃結為夫婦,不悅數年、六親聚而成怨,鄰裡見而含恨、羊虎同心、貓鼠同巢——”①
孟韻情不自禁揪着心口的衣襟,嘴唇一陣一陣發麻,忽然讀不下去。
羊虎同心、貓鼠同巢?
她竟不知,這段姻緣在焦文俊眼中,竟然已經不堪到了這個地步。
可笑自己從前究竟有多愚笨,真真是被鬼迷了心竅。
一晃時間竟是三年。
孟韻顫着聲音輕歎,終是搖了搖頭。
目光落回紙頁,直讀到“請兩家父母六親眷屬,故勒手書,千萬永别”這一句,緊繃的面色才稍有緩和。
孟老秀才趁喝茶之時,偷觑了一眼孟韻的臉色。等她将紙細細卷成劄子,才垂眸歎了句:
“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②就這一句,多少還算有些良心。”
說罷,孟老秀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孟夫人。夫妻二人心照不宣地點頭。
孟家的女兒另嫁與否,其實并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