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一個半時辰前,碼頭,宅院内。
謝輕舟的手指一再捏緊,手背的青筋受力膨起,薄唇緊抿成了一條線。
謝樓一臉焦急地看着謝輕舟,随時準備動手攔人。
他深知謝輕舟是衆人的主心骨。
碼頭若是離了他,定會群龍無首;萬一收網的計劃失敗,那他們辛苦準備了好幾個月的行動,就會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庭院之中飄起了雨絲,紛紛揚揚,逐漸有聚水之勢。青瓦上滴水落檐,墜地咚咚作響,宛如山寺鳴鐘,一聲一聲發人深省。
謝輕舟的腿,擡不起來,更落不下。
他想親自去救人,也必須親自去救人。
二人僵持之間,謝輕舟原本緊閉的雙目驟然睜開,淩厲的眼神中寒光一現,下颌上的面皮緊緊繃起。
他轉身看着謝樓,忽然問道:“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謝樓不明白為何郎君要在此時、此地、問這個問題。但經過從小到大的訓練,謝樓明白郎君就是主人,主人發問就必須作答。
于是,謝樓抱拳,頭低下去,輕聲說道:“回郎君。阿樓兩歲那年就跟着你,至今已有十六年。”
“你可知為何我從不讓你自稱為“奴”?”
謝樓默然不語,因為他從前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謝輕舟沉聲道:“因為我從沒把你視為謝家家奴。你雖跟着我姓“謝”,外人眼中的你永遠是我的手下,但你我二人一同長大,我已視你為同宗兄弟。原本想讓你在我身邊多留兩年,但我今日忽然覺得,我想錯了。”
謝樓心中隐約感覺到了什麼,忽然擡頭看着謝輕舟,雙眼閃爍着兩道精光。
楞頭少年的胸膛中蓦然燃起一股熊熊烈火。
謝輕舟看謝樓神色微動,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
于是半真半假,繼續忽悠道:“今日于我而言,是順理成章完成計劃的一步。但于你而言,卻是一個巨大的考驗。阿兄曾跟我提起過你,說我們家阿樓智勇雙全,武藝超群,唯一欠缺的便是實打實的經驗。”
“而今日,”謝輕舟邁步上前,重重地拍了拍謝樓的肩膀,“就是你向我、向謝将軍證明你自己最好的時機!”
謝樓被他說得心動,但是自己還是讀過幾本聖賢書,心裡下意識有點懷疑。
“謝将軍……真這麼說阿樓?”
謝輕舟擰眉,不悅道:“郎君在這種事上,幾時騙過你?”
謝樓點頭,憨憨一笑,“這個倒是。”
郎君在正事上倒沒有坑過他,但素日裡替他扛的鍋、挨的打多了,他還真有點後怕。
“那郎君要阿樓如何做?”
謝輕舟大喜,雙手用力擠了擠他的肩,“這些日子全盤的布署你都清楚,隻是缺少了一個人單打獨鬥的勇氣。你隻需按照我的計劃一步一步執行,此事便成。”
“記住!今日,你便是帶領弟兄們沖鋒陷陣的樓郎君,未來的謝樓将軍!”
謝樓被他突然一弄,吓得一哆嗦,但内心深受鼓舞,臉上一片浩然正氣。
“郎君放心去救孟娘子便是,這裡有阿樓,保證帶領弟兄們緝拿案犯,扣留貨物,一個不漏!”
“好樣的!”
謝輕舟拍了拍謝樓的背,将袖中的一沓紙抛給他,自個兒飛快跑到院中,冒雨沖到了街上……
*
楚容聽完謝樓繪聲繪色的回憶,嘴角控制不住得抽搐,狠狠按了按,才控制下來。
“好了,阿樓你退下吧。今日你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審理案子還需你仔細盯着。别人我都不放心。”謝輕舟咂了一口茶水,補充了一句:“處理完了這些事情,準你一旬的假。”
往日謝樓聽到有假可休,定會激動得上蹿下跳。
但今日他受到的鼓舞實在太大,渾身充滿了使不完的勁兒,聽到郎君給他準假,反而搖了搖頭。
“郎君,阿樓一點兒都不累。郎君要幹什麼,一聲令下,阿樓萬死不辭。”
謝輕舟慢悠悠擡起眼皮,睨着眼看他,道:“郎君命令你下去休息。不然,我就跟謝将軍告狀。”
謝樓一聽頓時皺了眉頭,忙抱拳拱手,飛身閃出了房門。
楚容快被謝輕舟主仆二人笑死,一口茶水包在嘴裡不上不下,好不容易咽下,嗆得嗓子眼兒都是疼的。
“我說,你還有沒有良心,這坑阿樓也太狠了吧。謝将軍知道這些事嗎,你就可勁兒忽悠人家!”
謝輕舟點頭,絲毫沒有被人戳穿的愧疚和尴尬,悠悠道:“我從不在這些事上坑自己人。”
他既然把話說了出去,自認有辦法讓它成真。
如此,也就不算坑人了。
楚容扯着嘴角,勉強笑了笑,“真有你的。”
謝輕舟替她把面前的杯子滿上,問道:“外祖父身體如何?”
提起這個,楚容忽然就來氣,一拍桌子,對着謝輕舟大吼道:“你還知道問問你外祖父啊!要不是他老人家察覺你會對李家下手,徹查蘇城海運貨物一案,還不知道你小子居然調任到了蘇城。”
“這是聖人和皇後的意思。我隻能聽聖旨安排。”
謝輕舟輕飄飄地甩鍋。
畢竟,楚容也不能真跑到長安,去質問聖人和皇後不是?
“可你都來蘇城三個月了,怎麼也不去見見祖父。自姑父姑母……”楚容的面色一下凝重起來,緊緊攥着手裡的杯子,“他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阿兄便不說了,當個驸馬連公主都顧不上,可你和輕熙,祖父時常念着,就想見你們一面。可是都……”
楚容說着說着便要落淚,掏出懷裡新買的帕子擦了擦眼角,水汪汪的一雙眼睛偷偷去瞥謝輕舟的臉色。
“阿姊。”謝輕舟無奈地看了一眼楚容,真是拿他這個嫡親的表姐毫無辦法,“外祖父那邊,等我将李家的事情處理完,即刻去找他老人家請罪。隻是目前還不是時候。”
楚容聞聲立馬收了眼淚,眼珠骨碌碌轉了一圈,想起了方才屋中那位水靈的美人。
“你同韻娘究竟是什麼關系?”
楚容雙指敲了敲桌子,好奇地撅了撅嘴。
謝輕舟眉頭一挑,就着她的話反問道:“看來你和她相處得不錯,都知曉了她的名字。”
楚容撇了撇嘴,嫌棄道:“我和她同為女子,還幫她檢查了身子。知道個名字算什麼,大驚小怪。”
謝輕舟一聽她幫孟韻檢查了身子,到嘴的茶水忽然有些喝不下去。
察覺到楚容打量的目光,謝輕舟梗着脖子,張嘴悶了下去。
“啧啧啧,你這茶可喝出了酒的滋味兒。”
楚容捏碎了一顆花生,取出裡面白胖的花生粒抛入嘴裡,嚼得嘎嘣響。
楚容又道:“韻娘已經嫁人了。”
她接診過的女子不少,總結出了一套自己的經驗,隻需摸摸脈,便可知道是婦人還是女兒家。
“我知道。”
他不僅知道,還見過她丈夫。
甚至,孟韻娘還說要和丈夫一起好好招待自己。
謝輕舟垂下眼皮,眸中情緒全數隐藏在杯中。
“可她馬上就要和離了。”
真是可惜,孟韻娘的許諾眼見就要落空。
但他卻意外地很高興。
可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