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親爹。”最後兩個字,鐘暾語氣突然弱下來,像是很不願意承認。
她目光在湖面飄了一圈,沒有聽見程如箦的回複,轉頭确認她的表情。
程如箦看着不遠處的柳樹緊抿着唇一言不發,臉上的不信任顯而易見。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鐘暾茫然地眨了眨眼,一隻搭上她的肩,急切地去尋找她的眼睛。
“你說話……可信度可能不是很高。”程如箦看她一眼,又撇開頭。
“我怎麼就可信度不高了?”鐘暾滿腹委屈,扁了扁嘴,語氣頹喪又不平。
“你上次受傷,明明是被人撞到的,為什麼要跟我說是摔的?”
“怕你們擔心……”其實是怕你說我是爛好人,居然就白白讓他走了。
程如箦勉強接受了這個理由。“還有……”
“還有?”鐘暾自覺不算光風霁月,倒也不至于謊話連篇吧?她咬着唇,看程如箦還要說什麼。
“你跟女同學……應該是同學吧?你們睡前,故事很精彩啊……”程如箦與她對視,突然意味不明地輕笑。“可能也不算騙我吧,是我自己沒理解對,你說的睡前,是什麼睡前。”
鐘暾搭在程如箦肩上的手狠狠一抖,霎時瞳孔地震,她仿佛看見對面的笑裡藏了一萬把明晃晃的鋼刀。
程如箦将她的驚恐盡收眼底,聲音又變得冷冷清清,解釋道:“我不是故意要聽,也沒有聽到多少,隻是剛好聽見一小段而已。”
鐘暾恍惚了一瞬,忍不住想着,要是此刻能變出一個搓衣闆就好了啊……她尴尬地縮回手,垂下頭,直覺腦子都要疼炸了。
她隻能盡量往好的方向想——我們一定是有特殊的緣分,所以她總能遇見我,這是好事。
可是要怎麼解釋呢,将這種事情說給暗戀的人聽,真的不會馬上被她拉入黑名單?不對,自己有可能,連進她名單的資格都沒有……
從頭到尾,她甚至連她的性取向都沒搞清楚,就已經陷得這麼深了。
她又有些絕望了。
“對不起,我上次,呃,沒有跟你說清楚事實……”鐘暾縮回來的那隻手扶着額頭,有些不自然地搓着眉尾。
程如箦不作聲,看她這次又要編點什麼理由出來。她突然覺得,其實鐘暾更适合寫小說,她編起故事來一套套的。
“你的眉毛,要搓掉了。”程如箦看她糾結的樣子,放棄了這個話題。她發現鐘暾每次沉思總喜歡搓眉毛,她的眉形很好看,要是搓秃了可就……
她想象了一下那樣的鐘暾,立刻用牙齒死死地咬住了嘴唇内側,繃着臉不讓笑意露出。
“啊?哦,好。”鐘暾指尖撫了撫剛剛搓得亂七八糟的眉毛,偷偷看了身旁人一眼,心裡一緊。她雙手放在腿上,像課堂上的小學生一樣乖乖坐好。
她懷着赴刑場一般的決心,繼續了剛剛未盡的話。
“怎麼說呢……呃,那晚,”鐘暾頓住了,她閉上了眼,睫毛不安地顫動着。“是我去她的房間,是我想跟她……呃,booty call。”
越描越容易黑,幹脆把鍋全背了得了。
可能真的是羞于啟齒,鐘暾在腦海裡翻找了半天,終于找出了這個英文詞組。應該是那個意思吧?
這兩個單詞炸響在程如箦耳畔,她半天沒回過神。
白鹭嘔啞地驚叫着,振翅從一條樹枝上飛走,在空中盤旋了幾圈,又落在另一顆樹上。
程如箦過了好久才瞥一眼鐘暾:“四六級單詞不想背,這種詞彙倒是記的很牢。”
聲音冷冷清清,毫無感情。鐘暾時常會在心裡感慨她那樣溫潤柔美的長相配上這樣的聲音真是違和,此刻她突然領悟,這樣在輸出的時候可以取得critical strike的效果。
鐘暾的臉本就有些紅了,現在更是燙到要冒煙,紅得要滴血。她堅持着把話說完。
“我們真的是高中同學,那天是她的生日,我喝醉了……生日有圖為證!”鐘暾急忙翻出那晚的生日聚會圖片給程如箦看了看,然後鎖上屏幕繼續說下去。
“但是到了床上,呃,我當時……嗯……我當時衣服都脫了,要,嗯,就是,要進一步的時候打了退堂鼓。就……嗯,你看見那樣了。”
她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搓起了眉毛。
“你的手,别搓了——你喜歡女生?”她不痛不癢地問。
“哦。可能吧。”鐘暾讷讷地放下手,覺得沒臉再去看她了。她想「我隻是很清楚我喜歡你。」
“等等,你當時,還不到十八歲。”程如箦皺起眉頭看着鐘暾。
鐘暾輕輕“嗯”了一聲,過兩秒還是忍不住小聲狡辯:“我們也沒發生什麼……”
程如箦聽完不知道說她點什麼好,也不打算繼續聽她的隐私,關于她們究竟是怎麼脫的衣服,怎麼抱在一起……
她不自覺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沒來由地心煩,忍不住想要橫她兩眼。是有色心沒色膽?突然柳下惠上身了?
她再次往另一邊挪了挪,離鐘暾遠了點,鼻尖無由地輕哼了一聲。“所以,你還覺得你說話可信度高嗎?”
鐘暾又聞到程如箦衣服上散發出的清新檸檬味。
“我們真的什麼也沒做!就隻是抱了抱——哦,當時沒穿襯衫,但我可穿了裙子的——親了親臉,其他的什麼也沒發生啊!”她等着程如箦繼續問點什麼的,但是話題卻被岔開了。鐘暾急了,倏地擠到她身邊,忙不疊自證清白。
程如箦抱臂,突然覺得又氣又笑,看她一眼,搖搖頭。“你沒必要特意跟我解釋這個,我不想聽你的隐私。”但是她聽完卻是意外的舒暢,微不可覺地抿着唇,唇角掀起小小的弧度。
鐘暾聽她的語氣好像真的是不甚在意,有些喪氣地垂下了頭,雙手撐在腿上,輕抿着唇。怎麼沒有必要呢,對我來說很有必要啊。
“還有你說的那個男的,确實是我金主爸爸。跟我金主媽媽一起生下我的那個金主爸爸。車子在我生日那天就已經拿到鑰匙了,隻是我并不願意接受他的東西,我一直都挺讨厭他的。”
“既然這樣,他為什麼不先把你和爺爺住的房子換了呢?”
鐘暾明白她的意思,卻沒正面回答她。她臉上浮現狡黠的笑意,說:“如果你周末常來我家,就會知道原因了。”
講完她的笑意很快又黯下去,試探着往身旁的肩上靠。當事人沒有抗拒,于是她放心地緩緩将腦袋壓在了她肩上,擡眼望着雲層遊動,等待着太陽重新出來。
程如箦疑惑湖上是不是又起風了,明明沒有感到寒意,卻看見眼前的柳枝在婆娑起舞。上次去醫院的路上,她們一起坐在車後座,鐘暾靠過來時的那種心情重現。
“你要是還不相信,我可以發誓的。”鐘暾微微擡頭,直視着程如箦的雙眼。
清澈的眼底盡是懇求與真誠,或許在某一刻還有一種熠耀熾烈的火光一閃而過,程如箦與她對視一瞬,有種身處漩渦馬上要被吸進未知世界的感覺。她别開眼,不再看她。
“這個倒不用……”程如箦緩緩搖了搖頭,“所以你為什麼又接受了他送你的東西?”
于是鐘暾有些黯然,她望了望與自己頭頂若即若離的側臉,情難自已地輕蹭了蹭,然後趕緊裝作若無其事地看着湖心。
側臉被毛茸茸的腦袋拱了拱,程如箦怔了怔,她想到鐘暾的性取向,稍稍遲疑了一下,猶豫着要不要推開她。
可是她靠在自己肩上,自己并不覺得不舒服,反而有種溫暖的感覺,那還是算了吧。
她們才認識不過幾個月,總不可能喜歡自己的。鐘暾一定是把她當成了很好的朋友吧。
一陣怅然彌漫開,使她如墜五裡霧中,她不知不覺間歪過頭,像上次一樣,側臉貼上了那個香香軟軟的發頂。
有人的心在那一刻激動狂喜到忘記了跳動,而後陷入瘋狂。
“爺爺還是希望我與他關系能别那麼僵的吧……那天是爺爺的生日,他是從别的城市回來的。晚上我們三個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看得出來,爺爺确實很高興。”
鐘暾回憶起很多以前的場景,本來有些傷感的,頭頂的觸感卻如春風拂雪,将傷感融化,最後隻剩下一池春水漾着波瀾。
鐘暾講完,程如箦又發現了盲點。要是她媽媽那晚一起出現,也就沒有後續的烏龍了。她問:“你媽媽沒有一起回來嗎?”
“他倆早就離婚了。”
程如箦:“對不起……對不起……”我為什麼總是能踩到雷區。
她臉紅了,心虛又後悔地将臉偏開。
“沒事啦,我不介意的。”鐘暾為她的離開一陣失落,聲音如常,安慰着她。而後腦袋在她肩上挪了挪,找了個更舒服的角度靠着。
“總之就是這麼一回事了,你還有别的疑問嗎?”
她還想程如箦再問點别的什麼,或者與她再閑聊一會兒,最好一整個下午都這樣度過。
“沒有了。”程如箦過了好半晌,才終于從唇間憋出來三個字。她想到今天下午的前前後後,一種羞憤欲死的感覺姗姗來遲。
“真的沒有了嗎?”沒有了那自己也要找點什麼說。
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你确定這次講的是真話?”程如箦還是忍不住又問。
“關于我家裡的,都是真的。關于感情的,我沒有全說實話,可能以後會告訴你吧?——以上這句話,是真的。否則我大學四年門門59分,而且是算上平時分59分,拉滿都救不回來的那種。”
鐘暾沒舍得從程如箦肩上起來,并攏三指,當場嘴裡念念有詞。說完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枕邊的清香,又舒适地呼出。
還真的是挺毒的毒誓。“為什麼以後可能會告訴我?”
“以後咱們就更熟了呀。”
“哦……”倒也是,她們認識才不過幾個月。
程如箦又不知道該說點什麼好了。沉默見縫插針,發酵壯大。
“那個……你之前問我的……我是在寫小說。”程如箦生硬地轉移了話題。她突然覺得再在這裡多待一秒都是處刑,她想逃了。“好了我先走了,你慢慢曬,再見。”
耳根紅欲滴血,尴尬得眼眶都濕了。她輕推開鐘暾的頭,起身就走。
“诶诶?你等等我!富婆~大作家~”鐘暾懵懵地睜眼,追了上去。她仗着自己比程如箦高點,一把摟過了身旁的腦袋靠近自己,五指挼了挼她的頭發。
“你小聲點啊……”
“好。謝謝!”鐘暾唇湊近她的耳朵,笑着小聲地跟她道謝。
謝謝她什麼呢?鐘暾的爪子始終不肯放過程如箦的腦袋,她胡亂地抓着,心思随着指間淩亂的發絲糾結着。好像有很多想說的,到頭來又什麼也說不出。
隻是室友一場嗎?最多,算朋友一場嗎?
如果你今天是懷着與我一樣的感情,被它特有的不理智的因素驅使,采用一種不分青紅皂白的方式,來質問我甚至是挫傷我,那就好了啊。
那我更會感激涕零的。
“對不起……”程如箦聞言暫時放棄了掙紮,雙手絞在身前,向她道歉。她垂着頭,像是做了件很大的錯事。
她今天,都說了些什麼啊?她之前,對鐘暾都幹了些什麼……
“诶,你道什麼歉啊,應該我謝謝你啊。我覺得你現在渾身上下都散發着偉大的光輝,救苦救難、普度衆生……”鐘暾突然想起來幾個月前葉初陽問自己的話,忍不住也笑問她:“你是觀音菩薩變的吧?”
“……不是。”
“那富婆求包養~”
“求求你别說了……”
“好好好,不說了。”旁邊的人頭發被自己揉得亂七八糟,臉也紅透了。“晚上給我講講指針吧?”
“嗯?你不是找到教程了嗎?”
“對啊,找到小程教我,簡稱教程。”哔站的視頻她看了,講得很好,也懂了。可是程小四要給她講課,這種好機會怎麼可能白白浪費。
“……”
太陽終于穿雲而出,明亮溫暖的光照在身上,勾起壓抑了半天的困意。回去睡午覺吧,下午沒課,睡到天黑,再和程小四一起去學習。
我愛學習,學習使我快樂。
我愛程小四,程小四更使我快樂。
鐘暾終于放過了程小四的頭頂,看了看遠處閃着光的常綠喬木的葉片,她的心也仿佛一閃一閃的,細碎的喜悅塞滿心間,全部都在閃閃發光。
她伸了伸懶腰,長長呼出一口氣,将從去年末積攢到今年初的所有壓抑與不快全都抛在這樣明媚的午後,讓陽光将之淨化成虛無。
鐘小三五指作梳,開始輕輕柔柔地幫程小四梳理着頭發,很有心機的,她讓她别亂動,說是打結了,得慢慢解開。
道左茂盛如積的觀賞竹,目送着她們遠去。鐘暾路過它時,左手曾輕輕地撫過竹葉——瞻彼淇奧,綠竹如箦。嗯,那你們也很可愛。
“對了,下周乒乓球要考試咯,你好好表現。”
“知道了,要打直球。”
“還有……力氣小點,别打我臉。”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