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天穿了一身和此刻深處的荒山野嶺極不合襯的華衣錦袍,寬衣廣袖,暗紋羅織,矜貴非常,就連一向随意高束在頭頂的青絲也梳得一絲不苟,因還未及冠,便用一柄玉簪半束,白裳烏發越發襯得他面如冠玉,風緻無雙,就連眉宇間的青澀都似乎退去幾分。
他認認真真整理了衣着,捧着一顆赤子之心滿懷期待地盼望着與自己的母親見面,可讓他等到的,卻是一塊冰冷的墓碑和一丘雜草叢生的黃土。
想到這裡,浮瑤的心髒猶如被無形的大手忽然攫住,沉悶的鈍痛緩緩籠上全身,呼吸也跟着倏然一滞。她上前半步,站在少年身後,略微擡起的手在半空停滞了一下,很快又無聲地垂了下去。
她想安慰,卻無從開口。
在失去至親的巨大痛苦面前,任何勸慰的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蒼梧淮沒在墓碑前跪坐太久,浮瑤剛縮回手,就見他用手背擦了擦眼睛,繼而迅速起身來到墓碑後,抽出腰間斷劍插入土中,用力向下一探,一下一下挖出厚重幹涸的泥土。
锃亮的劍身染上污泥,鋒利的劍刃被泥土中的碎石磕出一個個細小的豁口,蒼梧淮淬玉般的指尖在一次次摩擦剮蹭中皮肉紅腫外翻,刺目的鮮血從傷口裡沁出滴落在烏黑的泥土裡。
一捧捧泥土被挖開堆積在一旁,無字的石碑之後已不知不覺被挖出一個臉盆大的深坑。浮瑤幾次想上前幫忙,可都被蒼梧淮扣住手腕,很輕地搖了搖頭。
“我自己來。”他說。
空無一物的深坑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深,被挖出的泥土堆積在墓碑一側,越堆越高,俨然又成為一處新的土丘。
斷劍早就卷了刃,到了後來甚至“铿”地一聲從中間斷開,成了兩片無用的廢鐵。
蒼梧淮索性棄了劍徒手挖掘,十指修長瑩潤似玉的雙手頃刻之間血肉模糊。
“殿下……陽景!不要再挖了。”
不忍見他自傷至此,浮瑤忍不住伸手勸阻,可還沒來得及捉住他面目全非的手,就見他動作一滞,目光一下子凝住了——
土坑深處隐隐露出一片深紅,蒼梧淮猛地回過神來,顧不上手上的傷,瘋了似的朝那處用力挖掘,片刻後那片土石邊緣松動,終于讓他挖出一個深紅色的朱漆盒子。
那漆盒不大,僅有成人兩個手掌大小,表面刻有精緻繁複的卷草紋樣,很是秀麗小巧,可蒼梧淮顫顫巍巍将它從土裡捧出,卻像手捧千鈞重物。
藏身地下整整十年,盒子上堆積着厚厚的塵土,蒼梧淮脫下外袍,用繡滿精緻暗紋的矜貴衣料細細擦拭了每一寸漆盒,然後才“咔嗒”一聲打開盒子上的鎖扣。
盒子淺淺的一層,裡面的東西少得可憐。
一封信箋、一個更小的錦盒、一方絲帕,僅此而已。
蒼梧淮拆開唯一一封信箋,一見上面的字迹,眼淚又毫無聲息地滾了下來。
娟秀端正的梅花小楷,即便十年未見,也不妨礙他一眼認出母妃的字迹。
信箋的内容不長,蒼梧淮沒一會兒就看到了最後,閉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氣,雙手緊握成拳,繼而又緩緩松開,最後在浮瑤憂心忡忡的目光中将那信箋小心翼翼折好放入懷中。
“你……還好吧?”浮瑤眨眨眼睛,擔憂地看着他。
蒼梧淮看完了信,情緒似乎平和了一些,止住了眼淚,隻是眼稍仍是紅得不像話,仿佛随時都會落下淚來。
“還好。”蒼梧淮把漆盒裡的東西都一一收好,轉身對浮瑤道:“咱們回去吧。”
至親離世,這樣的事,怎會“還好”?
浮瑤點點頭,又忍不住憂心忡忡道:“那盒子裡的信——”
“确是母妃遺筆無誤。”蒼梧淮道。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面容平靜,聲音輕緩,沒有任何情緒起伏,與片刻前無聲泣淚的少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不知為什麼,浮瑤忽然覺得他已将所有的淚水流盡,從前意氣風發、喜怒哀樂全在臉上的少年,或許還會笑、會怒,卻永遠不會像方才那樣酣暢淋漓地哭泣了。
越是如此,越是讓人心中難安。
她想安慰對方,可張開口卻不知該說什麼,這輩子第一次懊惱自己為何不能像二妹妹那樣能說會道,善于開解人心。
仿佛察覺到她的無措,蒼梧淮反倒先開口道:“你怎麼不問我母妃信裡都說了什麼?”
“……”
還沒等她開口,便聽他頓了一頓,一字一句道:
“母妃說,這人世太苦了,她再也不想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