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雲籠罩了幾日,雨便下了幾日。
滂沱大雨從天幕降下,仿帶着雷霆萬鈞的氣勢,仿佛要将大地上的塵污全都沖刷幹淨,在這樣的雨中,攻城方和守城方默契地停止了動作,度過了相安無事的一天。
暴雨之中,梅水水位上漲,河水漫灌,夏軍的營帳被迫遷往更上遊的位置,而在這時,所有人一直等待的機會終于到了。
當天夜裡,雨勢減小。
白嵊與手底下的謀士參軍站在沙盤之前,将沙盤上代表夏軍的紅旗移動了位置,原本密密麻麻将奉節圍成鐵桶的紅旗随着梅水畔分布位置的改變,出現了薄弱之處。
“大人,機會難得,請下令……”
“不可,形勢尚不明朗。”
七嘴八舌的聲音萦繞在白嵊左右,他眉頭緊皺,死死地盯着沙盤上的紅旗,遲遲不能下決定。
這時,下人進來通報,“大人,許小姐到了。”
“快請。”
白嵊精神為之一振,急忙說道,話音剛落,纖柔的身影已經走了進來,為濕熱昏暗的雨夜帶來了一抹亮色,連周遭叽叽喳喳的聲音都為她的到來而停歇。
“許小姐,我們正在商量是否要——”
許妙愉擡手止住他們的聲音,嚴肅道:“情況我已經知曉,白大人,請您立刻整軍出發,莫要錯過了最佳時機。”
雨水打濕了她的發尾和裙擺,她卻渾然不覺,眼中的真摯與急切深深感染了每一個人,就連最反對出兵的人,在她的目光下,也說不出話來。
白嵊心中早有出兵之意,但聽着周圍人反對的聲音,難免有些疑慮,此刻見許妙愉也同意出兵,便下定決心不再遲疑,隻是還要借她的口,堵其他人的嘴,于是又問道:“隻怕此乃敵人的調虎離山之計,到時要是城中守備空虛,被他們趁虛而入,就不好了。”
自下起雨後,山路更加濕滑難走,奉節與渝州的消息也斷了,自此,真成了一座孤城,對外面發生的變化一無所知,
衆人唯一能夠感覺到的就是,從前日開始,夏軍突然改變了作戰方式,攻城的勢頭越來越猛,大有不破奉節城不罷休的氣勢。
奉節最外面搖搖欲墜的城牆在昨日終于轟然倒塌,好在白嵊早就命人在裡面又築了一道土牆,擋住了敵軍的攻勢,這才不至于城破。
裡面的這一道土牆是從許妙愉來之前開始修築,但因為敵軍攻勢緩慢,修築的進度也緩慢,直到許妙愉來之後,她力排衆議要求盡快修築完成,土牆才得以在敵軍攻進來時發揮作用。
此戰過後,莫說是白嵊等人,就連城中普通士兵和百姓也對她另眼相看,她的聲望逐漸顯露,有了這個憑借,她現在終于有底氣說出自己的策略。
“成敗在此一舉,諸位若不放心,可留少量兵力守城。”
“誰來指揮?”白嵊明知故問道。
許妙愉微微一笑,白嵊就等着她說這句話,而她又何嘗不是等着他提呢,“我和沈小公子都願意擔此重任,就看諸位大人敢不敢賭這一把了。”
此言一出,隻見在場衆人臉上都顯露出驚異的神色,但在短暫的驚訝之後,衆人仔細一想,竟沒有别的更好的人選了。
此番主動出城迎戰,可謂兇險無比,卻是殺敵立功的絕好機會,在場之人都不想錯過,如此城中恐會陷入無将可用的境地,而不管留下哪一個人,以其威望名聲也不足以服衆。
唯有這從渝州來的兩人,雖無一官半職,一個是景珩的未婚妻,一個是他義弟,無論哪一個出了事,恐怕大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反而能激發出鬥志來。
尤其是許妙愉此前幾次的正确判斷一經流出,城中更是将她傳的神乎其神,她的命令,衆人也願意聽從。
“好。”白嵊環顧一圈,見衆人沒有異議,果斷答應道,“你們要多少兵力?”
這時,沈懷遠也到了,踏着泥水從外面走進來,朗聲說道:“一千足以。”
這回白嵊是真的猶豫了,“一千是否太少,我再多派些人……”
沈懷遠抱拳打斷他的話,“白大人放心,我帶來的幾十人,都是将軍命我特地訓練的勇士,以一當百不成問題,您隻需要給我們一千人足矣。”
他都這麼說了,白嵊也不再猶豫,衆人接着商議起完今晚具體的行動策略,沒過多久,城中開始了緊鑼密鼓的調動。
***
暗夜無星,風聲獵獵。
狂風裹挾着如絲的雨點打到臉上,不一會兒便蒙上了厚厚的一層水霧。
雨水沾濕了長睫,糊在眼睛上方,睜開明亮的雙眸都成了困難,南星見狀連忙奉上手帕,許妙愉沒接,“收起來吧。”
白色絹布制成的手帕上用金線繡着并蒂蓮的花紋,在黯淡的夜色中格外醒目。
她一邊說着,一邊擡手在臉上随便抹了一把,水珠聚成一股,從尖尖的下巴處滴下去,洇濕了胸前的衣襟。
南星依言将手帕收起來,回收看了眼身後的空地,兩人現在所處的位置是新築的城牆之上的一處望風亭,三尺見寬的地方。
本就避不了斜雨的地方,許妙愉還往外走了半步,抓着欄杆向遠處眺望着,雨水将全身打濕了也不在意。
遠處濃重的黑暗之中,刀兵相接之聲震天響,還有接連不斷的喊殺之聲,仿佛大地都為之震顫。
就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之中,腳步聲忽然響了起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東南方向有敵情!”
随着城樓上士兵的一聲大吼,衆人在城樓上有條不紊的走動起來,很快站到了既定的位置上,擺開陣形。
弓箭手站在高處,傳令兵隔一段距離站一個,身前各站兩個手持盾牌的士兵保護,新修築的土牆遠比不上原來城樓的堅固,有幾處薄弱之處,幸好長度更短,所需兵力也更少,薄弱之處便多派兵防守,堅固之處則盡量挑選勇武過人之人,以最少的兵力守住。
眼見守城的陣勢已經擺好,許妙愉心下略安,又問身邊白嵊留給她的的副将,“投石車拉上來了嗎?”
副将道:“還在路上。”
許妙愉聞言緊緊蹙起了眉,轉頭盯着那副将,冷聲說道:“怎麼回事,都已經兩個時辰了。”
她的聲音并不大,卻極清脆有力,柳眉倒豎的樣子也完全脫去了平時溫柔端莊的外衣,副将不由得冷汗直冒,連忙道:“卑職立刻去催。”
副将離開之後,許妙愉再度将目光轉回了遠處,她已經依稀能夠看見,在那腳步聲傳來的地方,出現了數不清的人影。
在雨水的沖刷下,冰冷的铠甲泛着寒光,越來越近。
心跳越來越快,她從前總是喜歡聽父親和堂兄講述戰場上的故事,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親臨戰場。
剛到奉節的那一天是她第一次親眼見到戰場的情形,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屍體擺在眼前,她頭一次對戰争的殘酷有了實感。
而今天,她握緊了袖中的拳頭,藏在衣袍裡的手臂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一絲緊張和恐懼同時攫住心神。
她垂下雙眼,她知道自己并不怕死,那她在怕什麼?
心中已經翻江倒海,許妙愉面上卻不顯,與周遭之人的緊張形成鮮明對比,誰看了,都要忍不住誇一句有大将之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