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陰雨綿綿,夜裡周遭黑暗,僅有的光亮都來自身後遙遠的東胡人火把。
橋妧枝看不清前方,憑借一口氣兒吊着往前跑,終于,在一隻腳撞上石頭時,重重摔在了地上。
沙土鑽進她的耳朵裡鼻子裡,她想哭,可連日幹渴,她竟連眼淚都哭不出。
“不能停。”
少年聲音沙啞,将短劍插進石縫中,半拖半抱着想要将她拽起。
橋妧枝卻搖頭,聲似沙啞的如同池邊野鴨:“我走不動了,你走吧。”
少年聞言動作一頓,力氣仿佛一瞬間被抽幹,一雙膝蓋重重撞在地上。
橋妧枝小聲嗚咽,卻不敢放肆痛哭,隻語無倫次的喊:“好疼啊……沈寄時,我好疼啊……”
少年咬牙,牙齒咯咯打顫。
“都……都怪我……”小姑娘抓着少年的袖子,痛得幾欲昏厥,卻還是自責啜泣道:“如果不是我為了回去找小狸,你就不會和家人走散。”
少年麻木看她,幹裂的嘴唇張了張,卻始終沒再說話。
“我走不到蜀州了……”滿是傷口的手最終還是失去了力氣,她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對不起,是我沒用……等你到蜀州的時候,能不能……幫我去看看爹爹阿娘,也不知道……他們是否平安……”
蜀州兩個字在她唇邊盤旋,聲音越來越小。
亂世之中,百鬼夜行。山中夜風凜冽,發出嗚嗚嘯聲。
身旁響起衣料摩擦的聲音,少年緩緩起身,拔出石縫中的劍,越走越遠。
他走了。
橋妧枝愈發想哭,又怕他心軟回頭,便捂住臉不讓自己哭出聲。
這樣真是再好不過,他将門之子,若是沒有她拖累,很快就能走到蜀州。
蜀州啊,距離長安幾千裡遠,卻是大梁最後的希望。
她腦中紛亂,想的太多,以至于沒有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直到腥臭的液體如同急雨一般打在額頭,她惶惶睜眼,看到去而複返的少年。
他身形隐在夜色中,她有些看不清,心尖卻酸澀異常。
他說:“張嘴。”
人在瀕死時是毫無尊嚴的。
橋妧枝第一次有這樣的想法,始于她喝下的第一口禽血。
那是腥臭中還帶着鐵鏽味的濃稠液體,它們如同會動的蟲子,順着額頭緩緩流進唇齒。它們惡心又腐爛,卻是南行中最常見的鮮亮顔色。
沈寄時為她擦幹嘴角,将她從地上托起,負在了背上。
承平二十年,東胡之亂,沈寄時十二歲。瘦弱的少年尚扛不起止危槍,卻能背着橋妧枝走過很長很長的路。可他明明隻是一個,剛剛失去父親的少年啊。
漫天星光灑在他身上,将他影子拉得高大斜長。橋妧枝圈着他的脖頸,僅有的淚珠滾落在他耳廓。
“我們還能回長安嗎?”少女沙啞的聲音混在夜風裡。
微微側身,回首望長安。
沒有人回答。
李梁王朝如同搖搖欲墜的木雕樓,或許都不需一場震,東胡軍隊至列隊走過,便能瞬間傾覆。
橋妧枝垂首,漸漸失去了意識。隻是在最後一刻,她仿佛聽到了少年格外堅定的答:“能!”
醫者醫病不醫心。
張太醫撂下這句話,提着藥箱緩緩出了橋府。
大約是剛過中元節的緣故,今日的長安城稍顯安靜,街道上未燒盡的紙錢随風在地上翻滾,有的貼到窗戶上,憑白令人覺得晦氣。
橋妧枝醒來時第一眼便看到貼在窗戶上的冥錢,繼而思緒又不可避免地混亂起來。往事紛雜,記憶不停往回倒,她有些想不起自己是在長安,還是在逃亡蜀州的路上。
橋母沒注意到躺在床上的人已醒了,隻坐在一旁小心擦拭眼淚,低低道:“這都燒了一整日了,昨天夜裡我們不在,院子裡隻有脈脈一人,怕不是沖撞了什麼。”
她欲言又止,未說出口的話中,帶着些不同尋常的意味。
“胡說什麼!”
茶杯重重磕在桌子上,橋大人中氣十足的聲音帶着愠怒:“你何時也開始信這種怪力亂神之語了!”
“怎就是胡說,我總覺得這屋裡古怪!”
橋夫人脾氣不甚好,聞言忍不住與夫君争執起來。
吵鬧聲入耳,橋妧枝回神,正想說話,卻在看到床尾的暗影時猛然一怔。
身姿挺拔的男子隐在暗處,見她發現了他,眉頭輕輕一展,似是松了口氣。
除了她,再沒有人能看見他。
記憶漸漸清晰,像是吃到一顆格外酸澀的葡萄,橋妧枝微微偏頭,神色落寞。
輕紗被掀開,郁荷驚喜喊出聲:“女郎!您總算是醒了!”
如同石子劃破湖面,四周一靜,正在争執的首輔夫婦急匆匆跑來關切,問東問西。
“昨日太熱,受了暑氣。”橋妧枝搪塞着,目光越過衆人,對上角落裡那陌生遊魂的視線。
眼神相撞間,那人輕輕一哂,蒼白的臉上神色莫名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