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紅敏已經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了。
她緊繃的神經稍稍放松,便沉入了黑冷的意識湖底。
身上蓋着的柔軟的被子,帶着陽光暴曬過後的幹爽氣味,混着洗衣液的花香,仿佛為她織了一輛搖搖床。
隻是周遭再舒适,也無法讓她真正放松下來。
她的夢中光怪陸離,夾雜着污糟的怪聲與暴烈的沖突,四周轟隆巨響,忽有巨獸破土而出,如同山巒一樣橫亘路中,阻着她逃亡。
日光倏然變化,隻一瞬,天上便隻剩一輪慘白的月,照着不祥的光。
她顫抖着,躲在殘垣之後,小心翼翼地探頭一瞧。
那怪物似也有所覺地轉身,它身上冒着數不清的漲着膿的腦袋,但腦袋上都刻着姚常偉的臉。
她的牙齒打着顫,呆了一般不會動彈,如同被割了喉流着血的雞,瞪着一雙空洞驚懼的眼。
那眼裡映着許許多多張姚常偉的臉,有的怒目圓瞪,有的鄙薄蔑視,有的漫不經心,甚至還有的是溫柔謙遜。
一張張臉漸漸在她的瞳孔中放大,放得極大極大,鋪天蓋地而來,争着搶着要将她嚼爛了吃進肚裡。
趙紅敏發出最後一聲凄厲的悲鳴,将夢境劃破。
她猛地一下睜開雙眼,從床上彈起,因為整個人顫抖得厲害,以至于她分不清自己是否還在動蕩的夢中。
她怕極了,陡然掀開被子,光着腳踉踉跄跄朝門口奔去。
汗濕的手心旋不開球形金屬門鎖,她試了又試,動作漸漸慌亂莽撞起來,最後瘋了一樣拍捶着門闆,驚得鄰裡的狗也叫喚起來。
吃過晚飯後,楊夢一收拾完殘局,在擦手布上揩幹水,又掀開熱着飯菜的蒸鍋,确認裡頭的水沒燒幹,才轉身去陽台收了套幹了的睡衣,進浴室沖了個澡。
這會兒,她和萍姐正一人一頭靠在沙發上,看着電視機裡的肥皂劇。
萍姐眼睛一眨不眨,看得入迷,但楊夢一大概有些困了,半阖着眼簾,堪堪要睡過去的樣子。
單看這一幕,是和平時的任何一個傍晚沒有區别的。
以至于猛烈的砸門聲突然爆發時,兩人吓得幾乎心跳驟停。
但很快,楊夢一就反應過來這動靜是從趙老師房裡傳出的。
她急切地站起身來,身體卻又因為滞留的困意而遲緩,她一個不察,差點摔倒在地。
但她沒有沒有耽誤時間,稍一站穩便立即大跨步到房門口,擰開門鎖。
隻是門剛開一條縫,就被人從裡頭大力拽開了,趙老師驚恐至極的臉随着門的大開而出現。
她的臉上淌着汗珠,雙眸填滿細密的恐懼,她臉上的肌肉也因害怕而不自然地牽動着,露出一個滑稽的表情。
見到來人,趙老師仿佛看到了救星,抖着手抓住楊夢一的手臂,眼睛張得極大,眼球仿佛要從裡頭掉出來,胸腔起伏着喘着粗氣。
她張着嘴,卻隻啞巴一樣發出嗬嗬聲,一個字也吐不完整。
盛夏天裡,她整個人都寒津津的,像剛從結冰三冬之久的江水中被撈出來一般,頭發一绺一绺貼在頸間,衣服也打濕了一大片。
她的手勁兒很大,将楊夢一的臂膊攥得生疼。
但她的手冷極了,剛觸上楊夢一溫熱的皮膚時,兩人都不自覺地打了一顫。
不過此刻,楊夢一也顧不得什麼冷暖幹淨,隻趕忙将人抱在懷裡,一遍遍地說着沒事。
她的腦子一邊安撫着懷裡人,一邊恍惚發覺,曾經在她看來高大無比的趙老師,眨眨眼的時間,她已經比對方高了。
過了好一會兒,懷中顫抖的人慢慢安靜下來,楊夢一才發覺自己的背上也滿是汗。
她将趙老師扶到沙發上,萍姐早拿着溫水在一旁等着了,見人坐定,便遞過手上的水杯。
方才崩潰了一番的趙紅敏,在沙發上呆坐了小會兒,才完全清醒過來。
見旁邊站着兩人都一瞬不移地盯着自己,她的唇瓣翕動幾下,卻也沒有說出什麼。
她的難堪與自卑又再次冒頭了。
幸運的是,無論是楊夢一還是萍姐,都對她此刻可能流轉的情緒了然于心。
屋子裡的三個人,在不同時空裡,命運奇異地重疊了。
“餓了嗎?”率先出聲的是萍姐,她的聲音沒什麼情緒,但眼神溫柔,甚至是悲憫。
趙紅敏沒有說話,從手中裝着溫水的玻璃杯中汲取着溫暖,擡起腦袋望着她,順從地點了點頭。
萍姐讓楊夢一将人扶到餐桌那,自己去廚房裡端出飯菜和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