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熄燈後,兩人和衣側躺在床上,楊夢一窩在羅頌的懷裡,身上蓋着同一張空調被。
楊夢一憋了一晚的疑惑才終于得以解答。
“三月底那會你來我家過周末,我媽回來就察覺到了。”羅頌在楊夢一的發間深深嗅了一口,“她問我就直接答了,她對你印象挺好的。”
“後來,我時不時會提起你,說點好話,這不,我爸媽就更喜歡你了。”羅頌輕笑,“你就是那種‘别人家的孩子’。”
楊夢一呐呐,“我說呢。”
但其實,羅頌做的遠不止這些。
草灰蛇線,伏延千裡。
從備考專八雅思,到在輔導員的介紹下接到了大公司的翻譯兼職,還有在親戚家會幫忙看店,和會下廚等等等等,每一個加分項,羅頌都會在日常閑聊中故作不經意地提起,一遍又一遍加深爸媽對楊夢一的好印象。
以至于到了後來,宋文麗還會主動問起最近有沒有和小楊出去玩。
羅頌的計劃,初見成效。
但楊夢一的感覺更複雜,對于羅頌的爸媽,她心底有些愧疚,大概是因為将她們的愛女拐上了不為世俗容忍的愛戀中吧。
楊夢一蹙着眉,拍了拍羅頌搭在自己腰上的手,“你還是收斂點吧。”
羅頌哼哼兩聲,“曉得的。”
羅頌的手沿着楊夢一身體的線條遊走,但沒什麼忄青色意味,好像隻是覺得有趣,便這麼幹了。
當手滑至她的後頸時,羅頌開口了,“學姐,你脖子後面的這道疤,是怎麼來的?”
話音一落,羅頌很明顯感受到懷中人身體僵住了,但也隻是一瞬,很快就又軟了下來。
再回想往事,楊夢一驚訝地發現,自己淡然了許多,怨恨與悲怒都不複從前一樣厚重了。
而被戀人圈在懷裡的姿勢,也給了她揭開傷疤的勇氣,當第一個字說出口時,後面的話便自然而然跟着出來了。
“我媽的男朋友打的。”楊夢一想了想,決定更嚴謹一點,“其中一任。”
“那時候我六七歲吧,我媽把家裡改成了棋牌室,她的好多人男朋友都是打牌認識的。”
“那天那男的打着牌,我媽坐在他身側,陪着一起看牌。打到一半,煙沒了,他喊我去買煙。”
“我朝他伸手要錢,然後就被打了,說我不懂規矩,打牌的時候找他要錢,壞他财運。”
“說我蠢得要死,跟小賣部老闆報他名字賒一包就好了,還讨債鬼一樣要錢。”
楊夢一的聲音很輕很空,像陷在回憶裡了,但沒有什麼情緒。
羅頌知道她話還沒說完,所以一直沒出聲,隻是摟着她的手臂緊了又緊。
“小賣部老闆娘很讨厭我媽,連帶着對我也沒有好臉色,我根本不可能賒賬,無論是打着誰的名号。”
“那男的踹了我好幾腳,我的背撞到了牆角,應該就是這樣撞傷的。”
楊夢一感受到背後的羅頌深深呼吸了好幾下。
“你是不是想問我媽為什麼不阻止。但其實,她不幫着他們打我就很好了。”
“他們”二字讓羅頌的喉嚨有些發堵。
“我被打了一頓,也還是被趕出門去賒煙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怕。”
“但那天,老闆娘張着嘴,最後什麼也沒說,把我扯到跟前,用碘酒消毒了我背上的傷口,還給我貼了紗布。”
“要不是碘酒刺得傷口太疼了,我都不知道那撞出豁口了。”
“因為身上哪哪都疼。”
楊夢一的語氣一轉,又高興起來,“不過她給了我一包煙,準我賒賬。我回去就沒有被打了。”
羅頌覺得眼睛有些發燙,隻能重重地吐一口濁氣,又緊緊貼着楊夢一的背。
但看起來,不知道是誰給誰安慰。
關于往事,楊夢一的話匣子打開了就有點難關上,又拉過羅頌的手,覆上自己的鎖骨。
“還有這裡。”她說。
“有一回被杜銀鳳踹到了,後邊連着好長一段時間,呼吸都是疼的。”楊夢一的語氣有些驚奇,好像在說别人的事一般,“後來我才知道,有可能是傷到了鎖骨。”
“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那會疼了有小半年吧。”
楊夢一絮絮叨叨說了很多,有時候還會突然插叙一句當時周圍有什麼特别的東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比如地上碎了殼的蝸牛的屍體黑乎乎一片,又比如血是粘粘滑滑,跟水的手感完全不同。
楊夢一的輕描淡寫,甚至讓羅頌猜想她是不是故意的,因為軟刀子割人最疼了,羅頌有多疼,便有多心疼她。
在她的叙述裡,羅頌仿佛也走回了十幾年前的那座縣城裡,灰暗的天,揚起灰塵的路面,和隔着珠簾看到的滿臉油光神情興奮的賭徒的臉。
黑白光暗、是非對錯在那裡沒有意義,因為心驚膽戰的人,隻想被世界忽略,苟且度日。
羅頌覺得心髒好像被攥緊了,但是大口呼吸卻不能緩解丁點兒疼痛。
直到楊夢一再次拍了拍她的手背,說“你輕一點”,她才恍然驚覺自己滿身滿心是那樣的用力,慌亂中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