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高考的成績終于發表了。章老師所教的班級考得相當好,尤其是語文成績,平均分居全省第一。柳笛更是以718分的高分,名列全省文科總分第一名,其中的語文成績更是高得驚人,滿分150分,她竟答了147分,大概在全國,也能奪冠了。
消息傳來,全市轟動。市長親自接見了這位“文科狀元”,稱贊她“年少有為”。各個報社的記者也紛紛采訪她,讓她談感想,談體會,談一大堆無關緊要的問題。學校特地張貼了鮮紅的喜報,并請柳笛為全校的同學做報告。班主任陳芝老師也喜上眉梢,稱柳笛為“天才”,說她早就預料到柳笛能順利地考上北大。柳笛的父母更是春風滿面,一天到晚樂得合不攏嘴。柳笛心中懸着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也着實興奮了好一陣子,可是,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贊譽之詞,面對各種各樣的采訪和活動,這種興奮之情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數不盡的煩躁。她推掉了學校的報告會,謝絕了許多不必要的采訪和活動,最後,為了躲避那些瘟神一樣的記者,幹脆整天躲在章老師的辦公室裡不出來。反正章老師的辦公室向來“嚴禁入内”,即使聯合國秘書長,不經章老師允許,也不能随便進來。章老師對這一切依然淡漠,聽到自己班級的語文成績全省第一,他連頭都沒擡。倒是聽到柳笛的好成績,他的臉上,才露出一絲難得的欣慰。
接下來,就是等待錄取了。
重點高校本科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沒有柳笛的。
普通高校本科錄取的通知書下來了,仍然沒有柳笛的。
柳笛的父母慌了,他們開始四處打聽,探訪,可是毫無結果。柳笛的父親甚至往北大挂了電話,對方的回答極其客氣而又含糊暧昧,讓他摸不到一點頭腦。柳笛也着急了,按說她的成績,已經遠遠超過了錄取分數線,怎麼可能不被錄取呢?是被漏掉了?是出了什麼差錯?還是通知書沒有按時送到?各種各樣的疑慮像一團亂麻,讓她簡直理不出一個頭緒來。要知道,分數并不是錄取的唯一條件,不錄取的理由有好幾十條呢!誰知道自己攤上了哪一條?采訪的記者漸漸絕迹了,原定的一些活動也在柳笛沒有推辭的情況下,因為各種“合理”的借口而取消了。柳笛,一下子由上帝的寵兒,變成冬天被冷落的麻雀了。這從輝煌到寂寞的瞬間轉變,實在讓她無法接受。而就在這時,一些不知從哪裡滋生出來的謠言,又通過一種看不見的途徑悄悄地傳開了。什麼“核卷時出了問題”,什麼“分數公布錯了”,簡直五花八門,更有甚者,有些人竟說柳笛在考試和閱卷時作了弊,被别人舉報了,因此取消了錄取資格。這種種種種的謠傳,讓柳笛這個極有涵養的女孩,也忍不住氣得要爆炸。她覺得自己簡直要發瘋了。在學校裡,她要面對一張張詢問的嘴巴,在家裡,她還要面對父母那愁雲密布而又強作歡顔的面孔,世界之大,她卻簡直無處容身,隻有在章老師那間小小的辦公室裡,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甯。
是的,自從成績發表後,柳笛就天天下午來到章老師的辦公室裡等着錄取通知書,章老師也天天來學校陪着她等。師生二人常常默默無語地坐了一個下午,然後,由柳笛送章老師到車站等車。柳笛曾經勸章老師不要冒着酷暑陪伴着他,章老師隻是固執地搖了搖頭。其實,柳笛很希望章老師陪伴着她。不知為什麼,章老師那張平靜而漠然的臉,卻帶着難以形容的安慰的力量,似乎比任何安慰的言語都起作用。看着章老師這樣安然,這樣沉靜,這樣成竹在胸,柳笛那顆本來躁動不安的心,也會奇迹般的平靜下來。她會想起章老師說的那句話:“我敢用性命擔保,你——一定能考上北大!”這铿锵有力的話語,在這焦急混亂的日子裡,竟成為柳笛精神上唯一的支柱。可是,這個支柱也有動搖的時候,誰知道章老師擔保出去的性命能否收得回來?好幾次,柳笛按奈不住内心的焦躁,猛的站起來,在室内踱起了步子。這時,章老師就會摸索着給她泡一杯茶,然後摸索着從那盆茉莉花上摘下一朵小花,默默地放到茶杯裡。章老師省吃儉用,飲茶可相當講究。品着杯裡那翡翠般的液體,望着那朵小而潔白的茉莉花在茶杯裡靜靜地漂浮,聞着茶杯裡飄出的那股清清雅雅的香味,和滿屋子帶着甜味的清香,柳笛就會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甯靜。那些焦躁不安的情緒,也不知悄悄跑到哪裡去了。
真的,要不是有章老師在支撐着她,柳笛真不知道如何度過這段難熬的日子。可是,八月份過去将近三分之二的時光了,連班裡成績最低的同學,都領走了本科錄取通知書,而柳笛的通知書,還是沒有下來。
然後,就在這樣一個焦躁的下午,就在柳笛沮喪得近乎絕望的時候,章老師辦公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了。
聽到敲門聲,章老師和柳笛都吃了一驚,居然有人會敲這扇門!可是,隻有瞬間,兩個人就都意識到了什麼。一定是李大爺,一定是!章老師囑咐過,一有柳笛的通知書,就讓李大爺馬上送到自己的辦公室來。天!柳笛覺得自己的心在擂鼓,血液全往頭腦裡沖。她猛的站起來,轉身就去開門,匆忙中竟帶翻了椅子。
打開門,柳笛愣住了,門外站着的,竟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白發老人!
“你就是柳笛同學吧!”老人含笑走進了辦公室。柳笛吃驚地打量着他:花白頭發,帶着金絲邊眼鏡,風度翩翩而又慈祥和善,渾身都散發着深沉儒雅的書卷氣,一看就是一個從書齋裡走出來的學者。他發現柳笛一直在打量着他,就溫和而從容地介紹着自己:“我姓蘇,是北大中文系的老師。”
北大來的?柳笛心中一動。章老師也似乎吃了一驚。他迅速坐直了身體,身下的凳子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響動。
“我是為了你的錄取問題而來的。”蘇老師開門見山地點明了來意,“事情是這樣的。公布分數後,我們調研了你的語文試卷,因為這幾年高考,我們還從沒有看到過這麼高的分數。可以說,你的語文試卷答得相當好,尤其是作文,三個閱卷老師竟都給了滿分。不過,他們在打分的同時,還各自寫了一句評語……”蘇老師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試卷,“你可以看看這些評語。”
柳笛迫不及待地接過試卷。不錯,三個老師各寫了一句評語。其中一位老師寫道:“文章離奇得讓我不得不打高分。”另一位老師是這樣寫的:“我從未看見過這樣離譜的真實。”第三位老師更直白:“我居然相信了這些事情是現實生活中發生過的。”
“這三句評語說得再明顯不過了,”蘇老師收起卷子,把它放回口袋裡,接着從容叙述,“三位老師都懷疑你文章的真實性,但都被你的文章感動了,換言之,是被文章中的情感說服了,竟不約而同地打了滿分。我們傳閱了你的作文,說實話,我們都沒有辦法相信文章中記叙的事情,尤其是你們語文老師竟是個——盲人。”蘇老師看了一眼章玉,還是把這個詞吐了出來,“可是,我們和這三位閱卷老師一樣,被文章中那美好、真摯、深沉、純潔的情感征服了。然後,關于你的錄取問題,就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意見。一種意見認為,如果這篇文章是虛構的,就不符合本次考試的作文要求,作文也不能給這麼高的分數,文章的作者也就沒有資格邁進北大的門檻;另一種意見認為,文章的情感如此濃郁而感人,所記叙的事情一定是真實的,否則,作者一定寫不出這樣的情感。文章的作者是個奇才,放棄這樣一個人才,是北大的遺憾。兩種意見争執不下,最後,學校破天荒地決定派我來這裡調查一下,看一看文章所記叙的事情是否屬實,如果屬實,就可以當場發給你通知書。”
柳笛簡直目瞪口呆了。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篇作文,竟在北大引起了這樣的猜疑和争論,而且差一點壞了大事。她看了一眼章老師,他的表情是奇特的,似乎在研判着什麼,又似乎陷入到某種思緒裡,專注的神情中竟帶着一絲激動。聽了蘇老師這樣一番驚心動魄的話,他竟沒有為柳笛申辯一句。柳笛微微有些失望,她隻好自己申辯:“蘇老師,我的作文……”
“不用說了,”蘇老師微笑着止住了她,他的笑容那樣親切和煦,就像三月的春風,“我剛才去了校長室,該了解的情況基本上都了解了。文章中記叙的事情居然是真實的!請原諒我用了‘居然”這個詞,因為我實在想不出其他詞語表達我的驚訝。直到今天,我才真正了解,生活中的确會發生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看來是匪夷所思的事,在特定的時間,特定的場合,特定的人物身上發生就是合情合理的。比如說文章中的這位語文老師,”他把目光轉向章老師,客客氣氣地說,“如果我沒認錯的話,這一位,就是文章中的章老師吧。”
自從蘇老師走進辦公室後,章老師一直未發一言,這時卻突然站了起來。他高大的身軀在無法抑制地顫抖着,雙手緊緊抓住了桌子的邊沿,似乎一松手,他就會一頭栽倒在地上。他的嘴唇也在顫抖着,蒼白的臉因過分激動而泛起了一陣潮紅,太陽穴上的青筋爆了起來。“您是……”他終于開口了,聲音竟抖得厲害,“是……是……蘇文教授吧!”
蘇老師愣住了。他仔仔細細地端詳着章老師,似乎要把他看透。突然,他面孔上的肌肉痙攣起來,臉上呈現出極度的震驚和痛苦,身子像觸電似的抖動起來。他激動地,哽咽地,顫巍巍地說:“您……你……你難道是……是……”
章老師忽然止住了蘇文教授的話。他似乎在用全部的毅力勉強克制住了自己。然後,他用手指了指房門,低沉而嚴肅地命令道:“柳笛,請你出去!”
柳笛震驚地看着這一切。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章老師這樣激動。難道又是一個“不可思議”嗎?聽到章老師的命令,她顫動了一下,但沒有移步。
“柳笛,出去!”章老師的語氣中帶着一股無法抗拒的威嚴,他竟省略了那個“請”字。
柳笛又顫動了一下。她望了望兩張激動的面孔,突然明白了,這裡無論将要上演何種場面,都是屬于章老師和蘇文教授兩個人的,而不是屬于她的。咬緊了嘴唇,她快步跑了出去,并懂事地帶上了房門,遠遠地走開了。
在走廊的盡頭,柳笛遇到了高校長。他倚窗而立,手中拿着一支煙,不住地對窗外吐着煙圈。柳笛走過來,和他并肩站在一起。
“怎麼?”高校長問,“見到蘇文教授了嗎?”
“見到了,”柳笛簡單地回答,“他和章老師可能認識,兩個人都激動得不得了。”
“很有可能,”高校長并沒有覺得怎樣的驚訝,“章老師曾經是北大的高才生。”
“我知道。”柳笛低而清晰地說。隔了一會兒,她又對高校長說:“校長,給我講一講章老師的事吧。他們都說,您最了解章老師。”
“哦?”高校長懷疑地看了她一眼,“你不是也知道很多嗎?”
柳笛搖搖頭:“我知道得并不多。章老師很少跟我談及自己的事。我隻知道他是蘇州人,在北大念過書,知道他擅長美術和文學,愛彈吉他,愛看海,讀了很多書,還知道——他是怎麼失明的。”
高校長溫和地笑了:“你知道的也不少了。不過,既然你想聽,我就給你講講我所知道的章老師吧。你,應該有資格知道他的一些事情。”他又吐了一個煙圈,凝視着它在風中飄散,漸漸地陷入了回憶中:
“我和章老師的父親是好朋友。我們曾一起讀過師範大學,我讀數學專業,他讀美術專業。上學時,我們就是莫逆之交,工作後雖然一南一北,但一直沒有中斷聯系。後來,在我的鼓動下,他調到了我們這個城市,在咱們學校裡擔任美術教師。誰知沒過兩個月就……直到現在,我對這件事仍不能釋懷。我總在想,如果我沒有鼓動章老師的父親調到這裡來,這場悲劇也許就不會發生。因此,每次面對章玉,我總感到一份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