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克洛普還在。
你拿了份簡單的餐食,快樂地坐到了你的主教練身邊。
克洛普戴着标志性的黑框眼鏡,一邊慢條斯理地吃着午餐,一邊翻看着訓練筆記。
與青訓時期的“走訓制”不同,一線隊采用全日制集中訓練的模式,球員們可以提前與廚師溝通特定菜單:在俱樂部用餐不僅更安全,而且所有飲食都有記錄,方便教練更好地掌控球員的身體狀況。
你第一次在一線隊的獨立餐廳用餐時,坐的正是克洛普的旁邊。那時的你還有些拘謹,慢慢地吃着盤中的食物,而克洛普則一邊浏覽手中的比賽數據,一邊不時擡頭和你聊上幾句。
當你吃不下剩餘的食物時,你的主教練自然地接過餐盤,幫你吃掉了剩餘的部分,
那時17歲的你完全被震驚到了,不過之後也就習慣了(并盡量每次都把食物吃完)。
在德國,這樣的事情并不奇怪。
許多德國人用餐時,如果有人剩下較多的食物,其他人偶爾會主動詢問是否需要幫忙吃掉,或者直接分攤剩餘的食物,這種習慣源于他們對“食物浪費”的高度重視,早已成為德國文化的一部分。
對于一些非歐陸國家的外國人來說,這意味着你的德國同事或許會吃掉你的剩飯。
你覺得:這種極端的節儉習慣,或許是當年“五十萬馬克買一個面包”的曆史留下的傳統。
1923年,德國的惡性通貨膨脹使食物變得極其珍貴。年初,一個面包的價格還隻是250馬克,但到了年底,價格卻飙升至2億馬克,50萬馬克甚至連一口面包都買不到。
盡管魏瑪政府後來通過引入“倫騰馬克”等經濟改革穩定了局勢,但那段曆史的餘波至今仍影響着德國人的生活态度。
時至今日,德國人依然極為反感“糧食浪費”和“過度包裝”。
你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克洛普聊着,不得不說,你們的small talk…内容格外深刻。
你的主教練挑着眉毛,第一次和你讨論了“戰争後的巨額賠款、财政赤字和貨币超發導緻惡性通脹”的話題。
饑餓是一種集體記憶。
戰敗的二十二年後,你的主教練出生在德國斯圖加特,他是戰後的第二代德國人,他的祖父母那一代人經曆了二戰以及1946-47年的戰後饑荒。
那場饑荒導緻了數十萬德國人喪生。
戰後的饑餓深深烙印在德國人的記憶裡,那一代人從不把食物視為理所當然,而是珍貴的資源。他的祖父母絕不會輕易扔掉食物:如果上面長了一點點黴斑?切掉壞的部分,繼續食用就好了。
他和他的姐姐斯特凡妮(Stefanie)、伊索爾德(Isolde)從小就被母親教育要吃完盤子裡的所有食物,大人們常說:“孩子吃不完飯,第二天天氣就會不好。”(事實上德國每天天氣都不太好)
在他四歲的時候,柏林還不完全屬于德國,《柏林四方協議》簽署後,允許東西柏林之間有限的人員往來,柏林牆依然屹立不動。
直到他十八歲,戈爾巴喬夫成為“東部集團”(Ostblock)的領導人,他提出了“公開性”(Glasnost)和“重建”(Perestroika)兩大改革政策,在這種影響下,東德内部的反抗力量逐漸壯大。
兩年之後,裡根在柏林牆前發表了著名演講,那句“戈爾巴喬夫先生,請推倒這堵牆!”(Mr. Gorbachev, tear down this wall!)深刻地影響了德國,成為推動東西德統一的标志性呼聲。
1989年,你的主教練22歲,柏林牆在民衆的抗議和東德政府内部的動蕩中倒下,德國走向了統一,冷戰格局随之崩塌,歐洲迎來了一個嶄新的時代。
那就是克洛普的童年與青年。
德國曾經飽受饑餓的折磨,也曾使他國陷入饑餓的深淵,但曆史的腳步從未停歇,依舊推動着人類不斷向前。
你沉默了片刻。
于是你對你的主教練誠摯地說:“所有的痛苦都會過去的。”
由于還在準備剩餘的Abi考試,你最近一直在閱讀尼采和海德格爾的作品,也重溫了阿爾貝·加缪的《局外人》,你的說法多少受到了“存在主義”的影響。
熱力學第二定律指出,孤立系統的熵會不斷增加,最終趨于最大值。
宇宙中的總熵在持續增加,世界終将走向消亡。從物理學角度來看,所有物質的能量終會消散,直至全宇宙達到“熱寂狀态”——即一切歸于平衡與靜止,永恒的虛無成為最終的歸宿。
一切的罪惡與榮耀都将湮滅于時間的塵埃中,所有物質和能量均勻分布,唯有平衡與甯靜能夠成為永恒的歸宿,包括人類的痛苦、曆史犯下的錯誤。
從科學角度來看,無論是熱寂、膨脹導緻的大撕裂,還是大凍結,宇宙最終都會陷入一種不可逆的靜止和虛無狀态。而人類所經曆的時間尺度,隻是宇宙漫長生命中的一瞬。
人的存在、掙紮、喜悅與痛苦在這個宏大背景下顯得毫無意義。
……真是平靜又冷峻的看法。
你毫不在意地說着這些危險的話,往嘴裡塞了一顆美味的樹莓。
你的主教練卻在憂慮地看着你。
你一點都不像一位球員,你看起來如此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