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恪奇怪榮王突然問道這裡,便答:“回殿下,那女人是嶽州軍偏将劉會的遺孀,她……”
他的話在這裡停了瞬息,正好被榮王插進話,說:“哦,是嶽州軍親眷呀!是孤疏忽了,倒勞煩吳将軍費心,孤定安置妥當。”說罷不容吳恪再說,極快地轉身,大步流星走入親兵隊伍中,将吳恪與他隔開。
衆目睽睽之下,吳恪怔了片刻,隻得說:“恭送殿下。”
能伴王随駕的哪個不是人精。
何永壽是怎樣的人物,那是憑主子一個眼神就能心領神會的人,更何況小榮王如此直白的心迹,他自覺責無旁貸,轉念想起賀嵘仍在吳恪軍中,急忙轉身去找宋瑤。
等他在營中尋了一大圈,複回到主帳,找到宋瑤時,何永壽反而不急了。
他進了門,沒立馬說話,一面觑着宋瑤一面自找了個小凳坐下,似是找人找得累了,歇一歇。
宋瑤也不言語,冷眼看他,忽聽何永壽深歎一口氣,道:“人生呐!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啊!”這樣一句開場倒把宋瑤整不會了,人雖未動,側耳來聽。
何永壽說:“那日,你在鄂州離了去,我等出了鄂州沒多久便遇到了山匪,帶去的幾個人被搶的被搶、被殺的被殺,大約是我們家祖墳選的好,也多虧貴人相助,才讓我留得一命。”他拍腿一歎:“唉!就跟重活一回一樣啊!”
宋瑤留心聽着,冷不防何永壽突然問到自己臉上:“宋瑤,你說是也不是?”
何永壽話鋒一轉,又道:“從前種種都翻篇了!經曆了這麼些也好,不栽幾個跟頭摸不清那條路才是正途。咱們既兜兜轉轉還是到了榮王跟前,看來也有幾分天命。榮王雖年輕,卻是聖上的老兒子,寵愛不亞于太子,既然你有這造化,入了殿下的眼,就安安心心就跟着殿下,讨得殿下歡心,日後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别再糊塗,若是再出什麼岔子,殿下跟前可就不是鬧着玩的了,當心小命!”
宋瑤擡眼看他,突然開口問道:“人,都死了?”
何永壽知她問的是陽城帶去鄂州的人,看了一眼宋瑤,眼神晦澀,口中說道:“吳将軍雖把你拉出火坑,可這裡也不是你能久待的地方。他是要尚了公主的人,永嘉公主那是嫡長公主,她容得下你,皇後、太子也斷不肯的。再說榮王也不是好相與的,你莫要吳将軍為難。如今,你我算得上是故人,已是一根繩子上的螞蚱,我自當多提醒你幾句。若你日後成了氣象,我這沒父沒母無兒無女的老骨頭還想你多少照看照看。”
不知觸到了哪根愁腸,何永壽竟紅了眼,歎道:“想我十歲進宮,辛苦了半輩子,還是個小小的奉禦。本想着能靠這趟差,拔個頭彩,不想時運忒不濟。這樣也好,也好!絕處逢生,否極泰來,不變不通,罷了罷了……”
他說罷一手掩面,一手擺手要出帳去,臨了又對宋瑤鄭重道:“我說的話,你好好想想,切莫意氣用事。這世上容不得我等蝼蟻般的人意氣。”
何永壽離開時恰放進一段冷風,風中夾着潮潮的雨氣,輕輕撲在宋瑤臉上,激得她悚然清醒。
不多時,門簾又被掀起,宋瑤打眼瞧見郭永探頭探腦地鑽進來,故意清了清嗓子,也是有話要說。
“宋姑娘,那個,我們将軍有句話問您。榮王殿下想讓你随他去嶽州,你若想去,鄂州城那邊将軍派人去傳信,把劉會老母安排妥當;若你不願去嶽州,便替你回絕榮王殿下。怎麼選,将軍想問問你自己的意思。”
宋瑤正不知何永壽那番話的來曆,聽郭永這麼一問,想起方才自己遠遠望見的那一幕,默然良久,頗無奈地一笑----這是郭永第一次看到宋瑤笑,心中驚呼了一聲:“乖乖,好一個美人!”
宋瑤不曾打量他,目光癡癡地落在門簾上,口中問道:“若我願意跟随将軍,榮王會怎樣想?”
郭永一聽,忙穩住心神。其實他來前也把這句話問過吳恪,是否擔得住留下宋瑤的後果,可吳恪向來心思深沉,不屑多言,隻讓郭永來問,其餘不用管。郭永心中暗歎一口氣,将吳恪的意思轉述:“将軍已有準備,宋姑娘若有心,隻需留一句明白話,旁的事自有将軍擔着。”
宋瑤說:“我自認出身微賤,身份暧昧,吳将軍為何為我這個不相幹的人做這些?”
這話郭永不好答。
宋瑤也并不準備得到答案,冷冷地說:“既然跟随将軍與跟随榮王都一樣,那為何不選榮王?至少一個皇子的權柄要大得多。你若要說情誼二字,我與将軍也不過三兩面的交情,哪裡又有多少深情厚意?”她咬着牙,一字一字極慢地說:“我是個不祥之人,不想再害了他。”
郭永心中驚訝極了,宋瑤選了榮王不讓他意外,但是原因竟是“不想害了吳恪”,這讓他無言以對,他看着宋瑤沉靜的目光,突然領會了當日吳恪話中的真意,宋瑤的可憐之處在于她活得太清醒,隻能眼睜睜地選擇本不想走的路。
宋瑤離去前,停在馬前,轉身遙拜吳恪,對吳恪說:“将軍對我和亡夫的恩情,我宋瑤銘記在心,終身不忘。”
李由桢高坐在馬上,這番波折盡收眼底,他的目光往宋瑤和吳恪瞟了一個來回,若有所思,而後轉身遙遙而去,再未回頭。
宋瑤騎術不佳,坐着一匹小母馬,讓在榮王身後,被幾個騎術精湛的親兵護在當中。一路上李由桢一言不發,興緻不高,其他人也不敢放肆,走得十分清淨。
入太平地界,遠遠望見一隊火把,正是前來迎接的隊伍,李由桢再懶得慢慢晃蕩,揚鞭策馬,馳騁而去,那隊火光紛亂了片刻,便随之蜿蜒遠去,在黑暗幽深的山林中張揚又鮮明。
宋瑤眼望着那光亮走遠,黑沉沉的山影像巨大的怪獸,從四面八方威壓下來,似乎要把她這一小挫人碾壓進無光的恐怖的地獄。
忽然,她耳邊聽到荜撥的響聲,燃起一支火把,那麼小一點光亮,隻能照見周邊一點點路,一行人慢慢地踩在光影的邊緣,似漫行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宋瑤茫茫然聽着周遭不知什麼動物的夜啼,睜着雙眼也看不清遠處黑暗中的景象,隻在心裡默默期望,但願這路很長很長,一直走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