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魚是天生的近視眼,大多時候他們會依賴嗅覺進行捕食。
搖曳的光暈從樹葉縫隙漏下,映得陳昭和湖面波光粼粼。他掰碎手中的面包屑,用力揮灑向魚群。
偶爾他會困惑這些誤導人的信息究竟從哪兒傳來,就像吃藕會長心眼,豬腦能變聰明,近視眼的魚珠子對眼睛好,窮人努力工作總有一天會變得富足。
這個世界總是靠謊言與秩序維持。
在母親去世後的第四個夏天,陳昭突然在某個清晨頓悟了她臨死前不甘的詛咒。
“你那該死的父親毀了這個家,答應我,你絕不能變成他那樣,你要善待你的妻子……你的孩子……!”
陳昭的眼神空洞,無力跪坐在她的身旁,臉上還留着長指甲劃過的道道細長傷痕,他卻将這份以家為名的罪惡當作-愛的忏悔。
其實他沒有想過騙秦臻的錢,也沒有玩弄對方的感情,愛這種東西你情我願,不是一方糾纏就能繼續綿延。
他一筆一劃地認真寫下欠條,承諾自己将來一定會連本帶利歸還給秦臻。
那人卻認為他的行為相當好笑,像隻寸步不離主人的狗趴在他的身側,手臂不自覺環住他的腰,湊近嗅聞他脖間的肥皂香,兩人呼吸同頻。
“不是說過不用還?這麼見外幹什麼。”
京城富貴迷人眼,内裡卻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深淵。
因為明天就可以離開,陳昭實在是太高興了,他兩隻眼睛彎的像月亮船,任誰都會被這溫柔的氣息感染,躺上去睡一覺。
他說他會把秦臻借給他的錢,大部分留給養母,盡管女人經常苛刻辱罵他,但也實打實地養大了他。
剩下的一萬塊他想先往北邊走,養母已經答應會把他的學籍轉到另一個城市,他會在那裡繼續完成高中學業,順利的話他會考上一個大學,利用空餘時間學一門技術。之後他或許會繼續向北,去漠河生活。
他太激動地描述着未來,以至于忽略了身邊所有的異常。
他隻記得秦臻環抱着自己的手臂逐漸收緊,那種壓迫感如同蟒蛇纏繞令人窒息。
當他察覺出不對想側頭看去時,秦臻詭谲地盯着他,面上笑意吟吟:“嗯,那樣确實很好。”
他已經足夠感激,并盡己所能給予了一切回報,秦臻卻還是不肯放過他。
當通往火車站的希望之路被一輛輛黑色賓利堵死,陳昭絕望地癱軟在地面,膝蓋被炙熱滾燙的瀝青路灼燒,身體卻是涼的。
愛這種東西不就是伴随着肉-體或精神上的疼痛嗎?為什麼秦臻忍受不了。
陳昭像看怪物一樣望着他,雙腳并用地往後爬,喉間不停發出嗬嗬的恐怖氣喘,下一秒卻被他抓住頭發,用力拖了回來。
“放過我,放過我……我不要錢了,都、都還給你,求求你……”
意識到他想做什麼,陳昭幾乎跪在他的身前,抱住對方的腿斷斷續續地抽噎,他全身力氣都用在抵抗那輛豪華寬大的商務車上。
他知道它的終點站是地獄。
秦臻面無表情地蹲下來,挑起他的下巴左右端詳,男生溫熱的淚浸濕了自己幹燥的手掌,見他沒有摔出擦傷,秦臻才擡手在肩頭動了兩下手指,身後跟着的人立刻将陳昭五花大綁塞進了車後座。
“你放我走……松開我,你這個王八蛋……唔!”
陳昭向來這樣,服軟沒用就會崩潰地破口大罵。
秦臻似是隐忍許久,小臂青筋凸起,他暴怒地拽過男生手臂,死死掐住他的面頰,虎口抵住他的嘴巴不讓他說話。
“老子跟你談感情,你轉身就撇下我跑了,這像話嗎?!”
陳昭的淚水像開了閘的水龍頭,一刻不停地往外淌,領口的布料都被泅濕了。他縮着脖子,竭盡全力地回避對方的靠近。
他尖叫道:“我沒有同意和你在一起!我讨厭你!我讨厭……”
身後“砰”的一聲震耳欲聾,陳昭蓦地啞了嗓子,一時半會都找不着聲調。
身後的車窗布滿了蜘蛛網似的裂紋,他仰頭呆呆地注視着,隻覺得自己整個人都被這張網包住。他吓得痙攣應激,見了誰都躲都哭。
可最終他還是被秦臻強行扛着,簽下了那張撤銷退學申請的同意書。
他手腕發顫地握着那支筆,像前不久認真寫完欠條那樣工整寫下自己的名字,一顆顆豆大的淚珠嘩嘩脫離他的眼眶将白紙染成了原本的灰。
秦臻俯下身緩緩貼近他發抖的身軀,撐在兩側的雙臂像豎起的牢籠,逃不脫的魚缸。
那人幽幽道:“勸你死了這條心,别敬酒不吃吃罰酒,再敢跑,你成年那天我就在校長室辦了你。”
偶爾陳昭也會好奇,魚是否能感知到人類的存在。
如果有的話,魚的腦袋裡會有救世主這個概念嗎?七秒定律之後,他還會記得自己和神嗎?
人類的感情一直都很奇怪,說愛又傷害,談愛又虐待。
他認為自己也是魚缸裡掉鱗的一尾魚,可他甯願跳出水面幹涸緻死也不想被人抓到,囚于方寸之間。
他不怕他的生命枯萎,他要他的生命綻放。
“……陳昭,陳昭!”
那人的神經緊繃着,手指不自覺顫抖,緊張撥打電話的同時髒話如連珠炮般一刻不停地往外冒。
陳昭的意識昏沉,隻感覺自己的喉嚨被烈火焚燒,幹澀到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音。他的口中彌漫着濃重的血腥味,眼睛腫脹得好像随時會從眼眶中掉落。
他聽見由遠漸近的清晰鳴笛,警車和救護車的聲音糅雜在一起。周圍聚集了許多圍觀路人,竊竊私語讓陳昭本能地想要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