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别跟他說是我告訴你的。”王芙蓉拉起她的手輕輕拍了拍,“跟任何人都别說,要不他找咱倆麻煩。”
聽到她說“咱倆”,古時月感到她認可了自己女兒的身份,盡管隻是養女。
于是她心頭一熱,對王芙蓉說:“你放心吧,我不會說的。我已經從古大狗那逃出來了,就不可能再回去。你還記得是查幹巴林哪個村嗎?”
“怎麼了?你要去?”王芙蓉有些不安,“我記不清了,當時我啥也不知道,都是跟着古大狗,他說去哪我就去哪。”
“周圍有啥地方?”
王芙蓉苦思冥想,還是說:“我也不知道,實在記不起來了。紅霞啊,我勸你别去,查幹巴林也有古大狗的人,不然他能随随便便殺人嗎?你一去打聽,那、那古大狗肯定知道了,他知道了肯定找人抓你。”
古時月覺得她說的是,為了讓王芙蓉安心,她說:“我肯定不去打聽,我再也不會回古大狗那了。”
“那你準備去哪?”王芙蓉小心翼翼地擡頭看她。
古時月露出憂傷的表情,捏着衣襟說:“我也不知道,可能先找個地方躲一陣吧。”
聽到她沒再提留在這裡的話,王芙蓉綻開笑容:“你放心,全國這麼大地方,你躲到哪他都找不着。”
古時月心不在焉地點點頭。王芙蓉看了看表,拍着大腿站起來:“唉呀,看我說着話都忘了。我愛人馬上回來了,我們一會還得去醫院看兒媳婦……”
話沒說盡,但送客的意思很明顯。古時月也不好再待,隻得起身離開。在門口穿鞋時,王芙蓉數了一百塊錢塞給她。
“紅霞,這錢你拿着,到底是我對不起你,你自己好好的啊。”
古時月收下了錢,苦笑:“沒事,不怪你,都是古大狗的錯。”
“聽我的,這事就過去吧啊,好好活。”王芙蓉為她打開門。
離開王芙蓉家之後,古時月心裡暖了一會。王芙蓉對她說好好活,這是第一個對她這樣說的人。對,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但她沒有聽王芙蓉的話,還是買了一張去查幹巴林的車票。她不準備打聽當年的事,隻是想看看自己出生的地方。
在火車上,她一路都在想王芙蓉的話,她沒想到自己的身世竟如此複雜、如此曲折。查幹巴林,那個地方她連聽都沒聽過,真的是她的出生地嗎?
查幹巴林破破爛爛的,比松台還小、還破。她去旅行社找了一個導遊,說自己來拍風景,讓他帶自己去鄉下轉轉。
“鄉下?”導遊滿臉疑惑,“你說草原?”
“就是村裡。”
“那不如去草原,正好這幾天那達慕呢,老好玩了。”
就這樣,導遊開車帶古時月去了草原。導遊剛剛十八歲,是蒙族人,蒙語漢語都說得很流利。他問古時月為什麼一個人跑到這裡,古時月說自己是來旅遊的。
“姐,你是南方來的吧?你穿的跟我們這人不一樣,可好看了。”導遊很健談。
“我是南方來的。”
“以前來過嗎?”
我在這裡出生的,算來過嗎?古時月沒有回答,她看着窗外碧綠的草原,有時會路過幾幢破爛的蒙古包。會是這裡嗎?她出生的地方就是這樣的嗎?
到了草原上,導遊帶古時月擠進那達慕的場地,她看到兩個大腹便便的男人在摔跤。草原上風很大,她不得不掏出一條紗巾裹住脖子和腦袋,以免被風吹得流淚。
“你不照相嗎?”導遊往相機裡塞進一卷全新的膠卷。
古時月搖搖頭,讓他随便照一照風景就好了。
“等會還有騎馬射箭,我最喜歡看那個。他們都可厲害了,雖然我也會騎馬,但跟他們一比,差遠了!”導遊左拍拍右拍拍,但秉承職業道德,他并沒有走遠。
摔跤之後,大家跳了一會舞,才開始騎馬射箭。
馬背上是身穿五顔六色蒙古袍的選手,他們輪流從起點出發,手持弓箭,朝對面的幾個靶子射去。
“唉,你看那個人!她老厲害了!去年就是她得了第一!”導遊指着那個飛奔的身影。
那個人身穿绛色蒙古袍,穩穩地坐在馬背上,粗布條束起的頭發在疾風中飛揚。她拉滿弓,一支瘦箭如影子一般飛出去,正中靶心。
古時月看着她,簡直不能移開視線。如果沒有古大狗,她就會在這個地方長大,她是不是也可以騎在馬背上,成為其中一員?
一陣大風吹過,那個紅色的身影喚起了她心中的激情,這才是活着!這就是活着!自由地活着!
突然間,她有一種呐喊的沖動。她的聲音随着周遭加油助威的人們一同抛出,她感到了聲帶的震動,感到鑽入鼻子的空氣,感到天空和草地的顔色,她感到她在活着。
她,古時月,是活着的人!
她激動地大喊大叫、手舞足蹈,和人們一起鼓掌,拍得手掌都紅了。眼淚在面紗上留下兩道深色的痕迹。
比賽結束了,導遊興奮地鑽進人群。古時月站在原地無法動彈,她渾身顫抖,如獲新生。她從這一刻複活了,她要擺脫過去,給自己創造未來。
“果然還是她得了第一!”導遊跑回來開心地說,“她叫查蘇,都四十七了!他們說她是百發百中,那技術,太牛了!”
看古時月沒說話,導遊有點忐忑地問:“姐,你是不是不樂意看?不然咱去别的地方?”
戴着面紗,沒人看得清她的表情。她搖搖頭說:“我樂意看。”
“她就在那呢,我們去跟她說幾句話吧。”導遊指了指,查蘇和另外一男一女站在一起聊天,說的話古時月聽不懂。
“我就不去了。你給他們照張相吧,讓他們留個地址,你洗出來把照片寄給人家。”
導遊樂呵呵地跑過去,和查蘇聊了起來。
“查蘇阿姨你太牛了!”
他是用蒙語說的,查蘇笑着說:“老了,估計下一屆就不行了。”
“咋會呢?你看着比我媽還年輕呢!”
“這孩子真會說話。”旁邊一個中年男人說。
“我姐讓我給你照張相,她老佩服你了,你看行不?”
“你姐?”
“嗯呢,就在那呢。”導遊往身後一指。
查蘇他們看過去,看到一個穿着連衣褲的高挑女人,用紗巾包着臉,涼鞋有厚厚的底,把草原踩在腳下。
查幹巴林那個小地方,幾乎沒有人那麼穿,她和周圍格格不入,像挂曆裡的時尚女郎。幾人覺得新鮮、好看,直誇她漂亮。
“她咋不過來?”查蘇對古時月笑着點點頭,對方也點點頭。
導遊一邊鼓搗相機一邊說:“認生吧,南方來的。”
“哦,南方來旅遊的。”
導遊調整好相機,退了幾步。查蘇背起弓箭,讓另外兩個人一左一右站在自己身邊。
“來一、二、三,茄子!”
“唉呀,照得太好了。你給我留個地址,我洗出來給你寄一張。我姐讓的,南方人出手就是闊。”導遊從口袋裡拿出紙筆。
“我字寫得不好,留你的地方吧。”查蘇把筆遞給一旁的男人,他刷刷刷寫了兩條,又說:“小夥子你給俺們也洗一張呗。”
“沒問題!”導遊把紙筆收好,“我姐肯定同意。”
查蘇他們還是決定去和那位好心的小姐說句話,感謝她的慷慨。但一回頭,她已經不見了。
“沒事,我跟她說就行。”導遊樂呵呵地說,“你們就等我照片吧。”
回到車旁邊,導遊看到古時月早就等在那裡了。
“我來了姐,你還想去哪,我帶你去。”
已是夕陽西下,古時月有點累了,她讓導遊送她回招待所。
“姐你明天還出來玩嗎?”
“不玩了。”
“就在這待一天?”
“嗯,明天就回南方了。”
“唉呀,太可惜了,這邊羊肉老香了。”
古時月淡淡地笑道:“以後有機會再吃吧。”
“今天拍的照片咋給你呀?你給我留個地址?”
“不用給我了,你自己留着吧。”
“那哪行啊?你的花了錢的……”
沒等他說完,古時月就下車進了招待所。回到房間,她扔下東西就把自己埋進枕頭裡大哭起來。
但這并不是悲傷的淚水,而是希望的淚水。
她在這裡找到了一直以來最想得到的東西,一種力量、一種勇氣,照亮她前行的路。她不再是陰溝裡的老鼠,不再是一個傀儡和可有可無的人。她,要活着!
古時月堅信,一個光明燦爛的未來正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