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怨恨地看了輪椅一眼,竟不理會,從它旁邊慢慢地伸手撐住地闆。上半身下去後,雙腿一刹那毫無控制地掉了下來。她摔下了床,滾落在地。
我連忙去扶她,她拿肘尖撞開我,大叫:“别管我!”
她向廁所爬去,僅用胳膊的力量拖着身子一點一點地蹭。拖不動了也不停下,不信邪地往前夠、往前抓。廁所地方很小、東西很多,她抓着櫃子和洗衣機的角緩緩爬向馬桶。
馬桶對她來說有點高,她撐着浴盆邊緣和洗衣機想讓自己站起來,雙腿卻像兩根面條,無力支撐她的身體,讓她三番五次地滑落,後背撞在浴盆上,邊上放着的瓶瓶罐罐都嘩啦啦地掉進盆裡。
我想幫她站起來,她瘋狂地沖我大叫:“走開!你走開!”
我眼眶濕潤,不明白她為何自苦。她重新試了一次,按住浴盆的胳膊不由自主地發抖,另一隻胳膊已經摔出一片淤青。
她咬着牙,終于把自己放到馬桶上。又一手撐住馬桶,擡起身子把褲子拽下去,拽了四五次才脫掉。上完廁所,她如法炮制穿好褲子,沖了馬桶後爬回地闆,回到卧室。
她氣喘籲籲,臉頰因為憋氣脹得彤紅,頭發也滾得亂七八糟,整片粘在臉上。就差一步了,她把胳膊架在床上,想把身體也帶起來。但太累了,胳膊已經沒有力氣。
“我來吧。”我蹲下去。
“别動!求你了,别幫我……”她哽咽道。
她又試了一次,身子起來了一點點,可是顫抖的胳膊無力支撐,像失靈的翅膀,又讓她摔回了原地。
“你……怎麼樣?”我不知道該不該碰她。
她靠在床上,臉頰緊緊地埋在臂彎裡,身子不停地抖着。她在哭。起初隻是抽泣,後來在某一個瞬間突然失聲痛哭。
在我的一生中,從未見過誰哭得如此悲痛。她壓抑了二十多年的感情全部在淚水中釋放,像一條悲傷的瀑布,裹挾着泥沙和亂石,席卷了我。
原來她心裡藏着這麼多的淚水,連溝壑中的眼淚都傾瀉其中。所有的悲傷、痛苦、自卑、怨恨、嫉妒、恐懼都能在她的哭聲中找到歸宿。哪怕你隻有一點點不快樂,也會被它無情地勾出眼淚。
而我早已淚如雨下。
她哭了很久,哭到不能再哭,呆滞地看着牆。我擦幹眼淚,說:“我來吧,好不好?”
她沒有反對,我把她抱到床上,幫她蓋好被子。她盯着天花闆,不知道在想什麼。
我把家裡打掃了一遍,地闆拖得一塵不染,移了位的浴盆也被我歸位。我想,可以在地上鋪滿地毯,這樣即使她摔在地上也不會受傷。
幹完活,我洗了個澡,又幫葉丹青洗了個澡。躺回床上,我小心翼翼地問:“你還好嗎?”
她沒回答這個問題,反而說:“你親親我好不好?”
我撩開她的頭發,吻了下去。她抱住我的腰,讓我壓在她身上。我們像以前一樣熱烈地接吻,她輕輕地撫摸我的身體,引起我的戰栗,有意地召喚出潛藏的鱗片。
我抓住她伸下去的手,說:“不用了。”
“可是我想。”她充滿欲求地看着我。
“那你等一下。”我坐起來脫掉衣服,又在她旁邊放了一條疊好的厚被子,讓她能側過身來。
她吻着我,溫暖的手在我身上遊啊遊。我身上發燙。
意外地,我并沒有想起我們以前那些赤誠的歡好。但我仍舊變成了一條蛇,鱗片從脹裂的情欲中貿然鑽出,帶來又酸又癢卻甘之如饴的生長痛。這條蛇回到了她潮濕的洞穴。
我閉上眼睛,發出一陣混亂的呓語和呻++吟,鱗片紛紛翹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激切,渴望着風霜雨露。
等我睜開眼時,像從另一個世界回來。可是一陣悲傷突襲了我,我感到洞穴消失了,蛇不見了,而我的鱗片,它們盛極而衰紛紛凋落,連埋在皮膚裡的芽也連根拔起,離我而去。
我望着葉丹青,她那麼溫柔地看我,伸手抹掉了我眼角的淚痕。
第二天,我吃過午飯就去了家裝市場,想選購合适的地毯。太厚的不行、太薄的不行、不容易打理的也不行。挑來挑去挑花了眼,還是沒有找到合适的。
每看一家我都給葉丹青發照片,問問她的意見。她說喜歡不帶圖案的,純色最好。後來我再發她就沒有回複了。
應該不會出事的,我想,走之前我給她準備了很多東西,一時半會回不去也沒關系。
她可能在睡覺吧,我安慰自己,這個時間她會小憩一會,醒來看看書,等我回去。
挑到最後我心煩意亂,索性直接回家了。屋裡關着燈,漆黑無比,我小聲地叫她,她也沒回答。我跑進大卧室,一開燈便傻了眼,葉丹青不在床上,輪椅也不見了。
找了一圈,她根本不在家。
她的電話關機了,我急忙跑下去,問周圍的商店是否有人看到了一個坐輪椅的女孩。大家都說沒看到。
我想到了什麼,開車去了機場,入口的工作人員說,确實有一個坐輪椅的女孩,和她同行的是個中文很流利的外國人,不過他們是好幾個小時前來的,那趟航班估計已經起飛了。
我跑遍了機場,問了工作人員,誰都不知道她坐了哪趟飛機、飛去了哪裡。
我終于明白過來,為什麼昨天她哭得那麼撕心裂肺。因為她要離開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