棺蓋很重,我們一用力,旁邊的土直往下滑,又落回蓋子上。搬了三次,終于起出一條縫,葉丹青伸腳進去擋住,我們歇了幾秒,然後一鼓作氣把它搬起來放在一邊。
一隻鳥從頭頂飛過。
土堆上的沙石簌簌下落,掉進窄窄的棺材裡,裡面是我的外婆,灰白的一副骨架,孤零零躺在荒野之中,枯寂無邊。附在骨頭上的筋肉早已塵歸塵土歸土,怎麼也無法讓人聯想到她生前的模樣。
棺材裡積攢了一些氣體,随着蓋子的開啟重見天日,在手電筒的光束裡群魔亂舞了一陣,總算被風打散。一股說臭不臭的氣味飄出來,這就是死亡嗎?
我望着骨頭出神,直到葉丹青來到我身邊,拍拍我的肩膀。我回過神來,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拿出外婆的頭骨。
骨頭很粗糙,還留着一絲自然腐爛的痕迹。額上有一道裂縫,恐怕就是外婆自殺時最先着地的地方。
我舉起手電,在她為數不多的牙齒間找到了那個東西——一把很小的圓形鑰匙,不知道她用了多大力氣,将它咬進僅存的幾顆後槽牙裡,我用手拔了拔,居然沒有拔出來。
夜太深了,雖然天已然晴朗,但月光還不足以照亮林深之處。我害怕把鑰匙弄丢,便決定把頭骨一起帶走。
葉丹青沒有異議,她拿出一個塑料袋,謹慎地把頭骨裝起來塞進背包。我又低頭看外婆,在心中對她說了幾句話,才把棺蓋合上。
我們把這裡恢複原狀,填上所有的坑,除了沒能恢複雜草之外,從外表上看上去沒有任何異常。
打開手機,上面的時間顯示,此刻已經是淩晨兩點,我們上山整整十個小時了。感謝葉丹青,如果我一個人來,怕是要挖上一整天。
但随即,我意識到我們面臨着另一個問題:我不認路了。
盡管我從小就往山上跑,但說到底對這片林子的熟悉程度遠遠不如外婆和柴爺爺。這些樹就算被鋸成末他們都能認出來,可我不行,我辨認方向靠的是一些比較顯眼的樹,把它們當作路标。
現在黑咕隆咚,我無從辨認,根本找不到下山的路。而我猜柴爺爺下午一定在喝大酒,又喝到人事不省,不然早就來找我們了。
所以隻剩一個辦法,我們在林子裡過夜,等天亮再下山。
我帶着歉意和愧疚告訴葉丹青這個壞消息,她反過來安慰我,說沒關系,夏天天亮得早,這裡又靠北,等上幾個小時就可以了。
怎麼說她也算我的客人,我沒請她吃什麼好東西,也沒錢讓她住豪華酒店,還天天帶她上山下河,搞得灰頭土臉……
“又想什麼呢?”她一隻手放在我的頭頂。
“你會不會馬上買票回上海啊?”我問。
她樂不可支,對我說:“這麼想我走?”
我說沒有,怕你不敢在這過夜。她白我一眼,誰怕啊,小看人,是你自己害怕吧。
我當然不怕,不過我還真沒有在林子裡過夜的經驗,隻是聽外婆和柴爺爺講過。他們警覺,抱着獵槍睡,有點風吹草動就立刻戒備,但如果沒有經驗,最好還是爬到樹上休息,防止野獸來襲。
這周圍的樹都有點細,恐怕撐不住我們的重量。我和葉丹青又往裡面走了走,找到兩棵還算粗壯的樹。
我彎下腰,叫她踩着我的後背上去,她也沒客氣,在我背上一踩,扳住樹枝一躍而上,坐進樹葉之間。
“穩嗎?”我問。上面傳來枝葉搖曳的聲音,片刻之後她回答穩。
之所以讓她到這棵樹上,是因為另一棵樹雖然更加粗壯,卻隻有零星幾片葉子,大概快枯死了,我怕她照着月光休息不好,才将它留給自己。
也是奇怪了,周圍的樹都枝繁葉茂,唯獨那棵樹将枯未枯,不過這裡能找到直徑這樣粗的樹的确不容易,我也就不挑了,靠着繩子順利爬了上去。
從幹枯的枝杈間能看到月亮和繁星,是城市裡難覓的奇景。月光亮得有些巫氣,淋在身上,作法一樣。
葉丹青特意告訴我,她看到星星了,好多星星。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起來,後來貓頭鷹的叫聲和蟲子的淺吟低唱漸漸消失,隻剩我們細細的說話聲在黑暗中穿梭,夜也就沒那麼黑了。
我疲乏到了極點,慢慢地睡去。睡得很不理想,心裡繃着一根弦,要時刻将身體保持在樹枝上。然而腦子裡仍然亂糟糟的,幻想着外婆複活了,從棺材裡走出來,站在樹下輕聲呼喚我。
天蒙蒙亮起,昨夜歇息的鳥開始練嗓,在頭頂盤旋。樹下傳來微微的震動,我挪了挪身子,手指抓穩樹枝。
後來震動變得越來越劇烈,我以為又是我發夢,夢到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可是震動一直不停,卻又不像地震。
我不耐煩地睜開眼睛向下望去,在層疊的枯枝間,有一雙乒乓球那麼大的黑色眼睛,正炯炯地閃爍。
是一頭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