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過來與我握手的時候,我才發現她襯衫上别着的胸針是一隻造型奇特的檸檬,方形的,不近看會以為是一塊海綿。
面前這三個人輪流向我做介紹。被我搭救的那個女孩說,我叫杜靈犀,心有靈犀的靈犀。我說我知道,你剛剛把身份證壓給我了。
我是個服裝設計師哦。她又說,似乎對這個身份很驕傲,急于告知所有人。
剛剛在車上,我瞄了一眼她的身份證,98年出生,比我小兩歲。聽她家的司機和她交談,她剛從國外某知名服裝設計學院畢業,回國還不到一周。
另一個高挑纖細、打扮時髦的短發女人輕輕對我微笑,說,我叫肖燃,燃燒的燃。恐怕是為了模仿杜靈犀,她又補充,我是個模特哦。
我點點頭,沒說我知道,但我其實也知道,因為她非常有名,經常出現在各大社交平台的娛樂版塊,說她又為某個奢侈品牌走秀,一躍成為國内身價最高的模特。
在她們說話的時候,我一直思考如何介紹自己。
你好,我叫方檸,檸檬的檸,我是個獵人。
每天我背上獵槍、帶上獵狗、跨上棗紅馬,在日出之後進山。我的槍法百發百中,不僅能獵到靈活機敏的鹿和豹子,還能打到狼和熊。我剝掉它們的皮,賣給城裡人,換取冬天的炭火和棉被……
好吧,編不下去了,容我劃掉重來。
我叫方檸,是個無業遊民,不交社會保險。
不交保險,是因為我覺得自己活不到領養老金的歲數。這隻是種預感,而我的預感通常都很準确。
其實我不算真的無業,隻是工作不太穩定,收入時有時無、時多時少。簡而言之,我是個打零工的自由職業者,一部分收入是寫靈異小說,不過寫的東西不溫不火,賺幾杯奶茶錢罷了。
我收入的大頭來自軟件開發,畢竟辭職前我也算個軟件工程師,在所謂的大廠渾水摸魚兩年多。雖說是大頭,卻也沒有太多,要不是有存款外加我花費很少,大概要過得入不敷出。
沒有公司等于沒有依靠,所以這兩個職業都不算大衆眼中的正經工作,辭職後的兩年我早已厭倦被親戚朋友盤問,況且解釋起來也很費勁。
于是我對她們說,我叫方檸,檸檬的檸,無業遊民。
杜靈犀和肖燃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個詞,她們對視了一下笑起來,對我說,那很自由啊。
還行吧,我回答。
說完這句話,她才向我走過來。此前她一直站在這兩個人身後,抱着胳膊略帶戒備地看我。
肖燃和杜靈犀自然地分開為她讓路,她身上柔和的香水味慢慢向我襲來。這時我才看到她胸口别着的胸針,在她嚴肅神情的襯托下,那個方形的檸檬略顯滑稽。
葉丹青。她報上自己的名字,向我伸出手。
我不習慣和人握手,況且我手上全是汗,進門之後還沒有時間去衛生間。但她的手就懸在那裡,居然對我形成一種誘惑。我在褲子上擦擦手才握住她,她的手有點涼,和她身上的味道形成鮮明的對比。
除了名字,她沒再對我說别的,但我知道她是誰,也多多少少了解她的情況。
她比肖燃更有名,前些年她剛回國時,一舉一動都能在網上掀起血雨腥風,這幾年讨論度才稍稍冷卻。
就在幾小時前,我還在北京到上海的火車上,對面的大叔捧着本《壹周财經》草草翻閱,後來他中途下車,那本雜志就留在桌子上。
早在上車伊始,我就被雜志的封面吸引,那是葉丹青的臉。我看财經雜志不多,大學時趕時髦看過幾期,因為看不懂而放棄,但我知道《壹周财經》是家非常傳統的雜志社,以往的封面無論是誰,都拍得像鄉村緻富經。
葉丹青這一期卻不同,她的封面背景是虛化的霧藍色天空和點綴着白花的樹枝,像把梵高那副著名的《杏花》放在了一扇毛玻璃後面。一片虛影之上是她清晰的面孔,沒做任何修飾,甚至還能看到一些瑕疵。
她的眼神沒有成功人士那種勝券在握,也看不出野心勃勃,隻有平和沉穩,像靜夜的水潭。很容易就把人的注意力從她的成就、她的公司,轉移到她是個怎樣的人上面。
這張封面扭轉了整本雜志的氛圍,好像它不該出現在魚龍混雜的火車車廂,而應該在攝影師的暗房或文藝片導演的電腦裡。
再怎麼說,葉丹青也是全球首屈一指的珠寶公司總裁,絕不能讓自己和“土”字沾邊。
《壹周财經》的忠實讀者們或許相當不恥這種行為,那個大叔看到封面時就用碩大的鼻孔哼了一聲。但這次專訪的标題也很唱反調,《有何不可?——專訪布蘭森集團亞洲區總裁葉丹青》。
拿到雜志時我輕易翻到了她的訪談錄。大叔雖然嗤之以鼻,但還是看了,且用力壓了壓。
封面的藝術性并沒有瓦解訪談的專業度,葉丹青對所有提問都做了詳盡解答,包括布蘭森集團下一步的計劃、未來一年的預期和品牌營銷策略。還有最重要的,她才32歲,是如何駕馭這麼龐大的公司的。
我看得一知半解,不過訪談錄裡放了幾張葉丹青的工作照,實在賞心悅目,我一直看到下車。
就在我和葉丹青握手的時候,那本雜志還裝在我的背包裡。隻是不同于封面上溫柔的她,我面前的葉丹青嚴肅又緊繃,語氣也無鹽無糖,相當淡漠。
我們松開手,她示意杜靈犀進屋說事,隻剩我和肖燃站在客廳。葉丹青身上的橙香緩慢消散,隻剩肖燃身上淡淡的花香。
肖燃說,坐啊。我問可以參觀參觀嗎?她說當然。我們從沙發旁邊一同踱步到落地窗前,窗外是瓦藍的遊泳池,白雲掉在裡面,和在天上無異。
遊泳池在一個很大的院子裡,院裡有一條金毛犬,正懶洋洋躺在花圃中間的小道上打滾,起身時身上沾了幾片小小的紫色花瓣。
“姬小菊,很漂亮吧?”肖燃對我說。她一直在觀察我,包括我的視線。
金毛犬走過來,隔着玻璃沖我們搖尾巴。
“挺好看的。”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整座庭院都是杜靈犀家的,坐落在最豪華的别墅區之一,來的路上我偷偷用手機查了,一棟别墅至少價值人民币兩億,以我目前的工資水平,需要從東晉開始打工。
院子外面是修剪平整的草坪,每根草都像用格尺比量着裁剪出來的,幾隻孔雀漫步其上,剛才金毛犬起身的時候,一隻孔雀開了屏,對我們抖抖尾羽,不過很快就收攏了。
“你之前認識靈犀嗎?”肖燃又問。盡管她故作輕松,我還是容易地讀出了其中蘊含的盤問意味。
“不認識。”我說,“她沒和你們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