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蕭望川從四方鏡中走出,他彎腰拾起笑春風,若有所思地站在自己的屍首前。
良久,他用靈氣為自己變出了一朵桃花,端正地放在死去自己的額間。
“再見了。”他說。
闊别舊日的自己,他将轉身迎向新生。
縱使既知前路盡是黑暗一片。
......
可這場荒唐的幻境哪怕已千瘡百孔,也仍強撐着舍不得幻滅。
仿佛,是為了等待它真正主人的莅臨。
“孩子。”虛空中飄來一道空靈的聲音,聽不出是男是女,卻帶着一線令人信服的蠱惑。
蕭望川擡眸,誰知竟再度對上了一張同他一模一樣的臉,但這一次給人的感覺卻與先前的每一次都截然不同。
幾乎是在看到前人的第一眼,一個略顯陌生而又驚悚的字眼便不受控制地自他的腦海浮現。
神。
“孩子,過來。”
祂笑了笑,但那笑實在有些太過詭異,好似隻是将蕭望川曾慣用的表情給一比一複刻了下來,空有形制,卻了無喜色。
“你是誰?為什麼要變作我的模樣?”右腳向後撤回一步,渾身上下的毛孔在一瞬間聳立,後者下意識地擺出一副警戒姿态。
“别緊張,我的孩子。你們似乎總愛把'得道飛升'挂在嘴邊,那用你們的話講,我應當可以算作是被稱為'仙人'的存在。”祂朝前人所在走去,伸手欲撫上那人的面頰,但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停在半空的手最終也沒有落下。
蕭望川下意識想躲,可兩條腿卻仿佛生了根般被死死地定在了地上,教他動彈不得。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動一靜也讓他看清了二人間如天塹般的絕對實力差距。識時務者為俊傑,在認識到這一點後的蕭望川十分幹脆地選擇放棄了表面上的抵抗,隻是對這位自稱為仙人的神秘人所說的話仍抱有三分懷疑。
“我本無形,萬物皆為我所創,也皆為我所用,确切說來,我更該算是世界的本源。”祂補充道,半晌,終于将那不上不下的手垂下,順勢替前人攏了攏微散開來的衣襟。
“也就是說,你就是世界本身,而我隻是你的創生物?”蕭望川艱難地處理着接收到的訊息,試探性地發問。
聞言,祂贊許地點了點頭,誇贊說,“聰明的孩子。”
不知是不是蕭望川的錯覺,在“聰明”二字落下後,他此前還隐隐脹痛的識海竟是在頃刻間便轉變為前所未有的清明。
“無所不能的神,您為何要出現在我面前?蕭某不過一介江湖劍客,而今功力尚不足全盛時期十之五六,如果是連您都難擺平的困境,那蕭某想來也定是愛莫能助了。”
“自然。”祂眯起眼,毫不吝惜地肯定道,“但我想,将此事交由你來做,興許會更有意思。”
隻見祂腕心一翻,掌間便憑空變出了一柄短小的匕首。祂将匕首擺在了蕭望川的面前,後者會意接下。
“這是?”
“隻是仿造你們慣用的器具随手捏造的武器罷了。”語畢,祂朝蕭望川身後一指,那方空間便當即扭曲,顯現出了另一頭的場景。
“不過從現在起,它被賦予了弑神的權能。”
蕭望川僵硬地轉過身,在看到面前景象時瞳孔猛地一縮,後而再又迅速歸于“果然如此”的平靜。
他看到了顧淵。
準确來說,是昏迷的顧淵。
數無勝數的紅色絲線攀附在他的全身,幾乎快要将他束縛為繭。蒼白的臉上不帶一絲血色,乍一眼看去真教人難以分清這面前之人究竟隻是陷入了昏迷,還是早已變作為了死屍一具。細看去卻更是驚悚,那線原不是如表面般軟趴趴地覆在那人身上,而是徑直從顧淵的全身穿過,将他困于此地。
“弑神。”蕭望川咽了口唾沫,“他也是神?一個世界如何能有兩個創世神?”
對于前人接連抛出的問題,祂似乎表現出了幾分不滿,但還是盡可能用着可以為前人所接受的方式開口解釋道。
“他或許是神,但或許又不是。他也曾是我的孩子,隻是如今的他已不再為我所控,同我一般,現在的他是淩駕于此世之上的存在。”
“換而言之,他也曾和我一樣,是屬于這個世界的生命體,不過因為一些原因,他如今的存在已經無限趨近于你了。”托着下颚,蕭望川嚼着祂的字眼,細細揣摩着在其三言兩語後更深層次的含義。
“不,但這仍然不足以支撐起你的動機。言出法随,哪怕隻稍你一句無心之言,一柄再普通不過的匕首卻也能搖身一變成為弑神利器,加之他已落到如此境地,而你的實力應是遠在他之上,所以哪怕他已是超脫了世界法則的存在,對你而言毫無疑問也是難以構成任何威脅的。你方才說,有些事交予我會更有意思,所以你是故意要叫我親手殺了他,是麼?”
蕭望川擡眸,但見祂用無聲的淺笑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為什麼?”捏緊匕首,蕭望川問道。
“我乃萬世之主,萬千世界的生靈都是我的孩子,而他,是其中最特别的那個。”祂頓了頓,“他是唯一一個見到我的生命體,為此,我予他以神的稱謂,贈他不盡的生命與永無枯竭的力量。但他終究與我不同,作為神,他生出了情感。”
祂的目光再次投放到蕭望川身上,并逐漸變得意味深長。
“在我不曾觀測到的時間裡,他竟然對另一個生命體産生了情感,用你們的話說,我想,大概可以稱之為愛。”
蕭望川的心跳在這瞬間仿佛漏了一拍。緊抿雙唇,他把頭扭到一邊,一聲不吭,隻聽着祂自顧自地繼續解釋說。
“他是神,他不該生出這樣的情感,至少我從未有過這般感受。我很有興趣,這真是一出絕佳的好戲,不是麼?隻是他有些太過頑皮,以至于戲劇的走向逐漸不再為我所控。我想,如果能由同時兼任凡人與他的愛人的你親手将他終結,一定非常有趣。”
蕭望川被他這一口一個的“有趣”聽得膽戰心驚。原來碌碌衆生,在高高在上的神明眼中同鬧劇之上的戲角沒有任何區别,一切的苦難蹉跎,歡笑喜樂,延綿到最終,實則最多也不過隻能換來上位者的一句嬉笑。他們走不出宿命的囚籠,不過是一具具無力的提線木偶,任天命的喜好奔波流走。
他不由得想到,如果他的一生也不過隻是神明事先編排好的一出戲劇,那自己先前所有張揚狂妄的願想實則都淪為了一紙空洞,他救不了任何人,也改變不了這個世界,甚至于連他自己也僅是一個算不得叫神明稱心如意的醜角。
“我......”許是想通了這一點,蕭望川的身形于頃刻間垮了下來,“我為什麼要幫你,殺了他然後取代他成為新的神嗎?我對長生可不感興趣,我沒有必須這麼做的理由,換句話說,如果我選擇的是用這柄匕首結束我自己的生命,那你也不能奈我如何。”
“你的朋友似乎說過,他很喜歡這個由他自己所臆想出來的世界。”提起沈容青,蕭望川的臉上難以掩飾地出現了有一瞬的動容。
“殺了他,我可許你重訂此世之法則的權能,你可以将你的所欲所想全然付諸現實。介時,你将是世界之主,哪怕是已故之人,皆可在你一聲令下歸來,更何況......”祂引導蕭望川再度朝顧淵所處之處看去。
“涉世過深,因果早已将他困住,可憐的孩子,他自己不願掙脫束縛,而今苟延殘喘,諸多凄苦加身。殺了他,于他而言又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呢?”
望向手中的匕首,它好似變得有千斤般沉重,顧淵身上的線還在自内而外生長着,也正是這猶豫的功夫,他便親眼見證了新生的因果之線将其身軀穿透的全過程,良久,蕭望川才好似下定了某種決心,聳了聳肩。
“你真是給我開出了一個叫我想不出理由拒絕的條件。但如果你當真是神明,那可否先替我解惑?”
祂雙手抱臂,不甚在意道,“可。”
“我來到這個世界,是你授意的嗎?”
“不是。”祂坦然承認說,“不過也并非是他的一手安排。”
隻見蕭望川聞言點了點頭,也不知想到了些什麼,神色倒是在得到答案後緩和下來不少。
“好,我答應你。”說着,他便提步往顧淵之所在奔去,尖銳的刀鋒直逼那人白皙的脖頸。
“别了,顧兄。”
不帶一絲一毫的遲疑。
随後便是手起刀落,血濺當場。
“哦?”祂掀起眼皮,饒有興味地看向這一地的狼藉。
但見蕭望川雙膝着地,跪在昏迷不醒的顧淵面前,而那柄短匕正劃開了他白皙的脖頸。
“哈......果然是這樣嗎?”他的臉色在劇痛下被染上猙獰與蒼白,唯有唇角仍固執地彎出一抹勝利的弧度。
蕭望川正了正自己歪到一邊的頭,定定地望向面前的神明,眼中是揮之不去的不屑和嘲弄。
“成為神明的你想是早就抛卻了□□,變作了類似概念的存在,所以哪怕隻是無心的一句話都能變作世界的法則。隻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正因如此,想來缺少存在媒介的你也不能在世界中直接降臨吧。”
按着刀柄,蕭望川避開聲帶朝内裡又再挺進了兩寸,直至連接頭身的脖子快要被他這不留餘力的一刀完全斬斷才堪堪停手。
“那麼...那麼我就賭,賭現在這具八方鏡新賜予我的身軀也隻是靈體......而我真正的肉身,便是正在我面前,為你所用了吧?”
許是因為祂的沉默,蕭望川有了更大的底氣。他幹脆将匕首拔出,放任滾燙的血液順着頸窩争相迸出,随後試探性地用匕首去切割顧淵身上的因果線。可惜的是,他失敗了。
蕭望川輕啧了一聲,看來這所謂的“言出法随”還是非常死闆的,祂雖賦予了匕首以弑神的權能,但它也僅僅隻有這一項額外的功用,除此之外全然是與凡鐵無異。
“你來晚了,方才已經有個傻子給我開出了個差不多的蠢條件,但很可惜,現在的他連灰都沒剩下。就我所知,現在你我身處的這片空間乃是我的心魔幻境,既如此我們不妨來賭一賭......看看究竟是我會永遠的消失,還是說,是這個心魔幻境會就此走向幻滅,而真正的我将會在現世蘇醒......”
借着說話的間隙,他能明确地感知到“自己”正在一點點的消散,而這反應,絕不該出于肉體凡胎之上。何其大膽,蕭望川這孤擲一注的一刀,恰是佐證了他之猜想的正确。
他唇角一彎,繼續說道,“為您感到遺憾,現在看來,是我賭赢了。”
“我......我先前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都是世界,修真界卻與我所熟知的另一個世界在本源上截然不同。為何此間無輪回可洗去仇恨與罪孽,為何會以千年為限,令仙魔紛争不休,為何縱然時過境遷,凡間發展進度仍維持原狀......這些本該為我所歸結于理所當然的困惑,在你出現的這刻起,終于都變得有迹可循。”
蕭望川将匕首朝祂奮力擲去,為後者一臉平靜地接下,誠如他所設想的那般,對面那具與他外形相同的軀體,竟是自傷口處淌下血來。
“世界于你,不過隻是戲劇話本,你定下千奇百怪不同的法則,不過隻是為了搏自己一笑。我不是你的孩子,他也不是,他隻是你所有玩偶裡最為奇特的一個,以至于讓你對這出名為修仙的戲碼所生出了前所未有的興趣罷了。沒有人不渴望成為至高無上的神,但如果是要成為同你一般漠視生命,愚弄衆生的神明,那這絕非我願,也絕非是阿青想看到的。”
蕭望川的聲音越來越弱,他知道,是因為他的時間快到了,于是幹脆脫力地伏在顧淵身上,強撐着繼續說道。
“你的算盤想是要落空了,我不會殺了他,正相反,他将會見證這個世界的蛻變。”他頓了頓,而後意有所指地補充道,“作為一個生有情感的...神明......”
“你是要與我為敵嗎?”
“并不,我,他,哪怕聯手也沒有這個資格與你作對。”縱然平日裡的蕭望川大都自負,但這并不代表在大事的決斷上他也會表現出毫無自知的盲目自信。
“我是想請你看看,這出戲劇将會被我們推演到何種程度,畢竟在你眼中,這才該算是最重要的吧?比起神明的凡人愛人為了一己之欲而将神明親手弑殺,無知的凡人膽大妄為地将神明監禁,并親手為他打造一所美麗的囚籠 ,看着空白如紙的神明被變遷的世間染上各類色彩,而他亦甘之如饴。這樣的劇本,你不覺得更有趣嗎?”
祂挑了挑眉,但并未馬上應下。
“畢竟,前者結局早已寫定,而後者的故事才剛剛開始,且無可辯駁的是,它的走向連你都無法預判,不是嗎?”
良久,久到蕭望川厚重的眼皮險些徹底阖上,祂這才悠悠開口,笑着調侃說。
“你是這千百年來,第二個駁斥我的人。”
可惜蕭望川已無暇顧及這第一人是誰,隻在意識模糊的最後隐約聽到祂說了一個“好”字,于是終于安下心,放任自己的最後一線靈體消散。
“好,我答應你。但是孩子,你将為你今日之愚蠢而忏悔,因為我已看到了你二人的命運。”
“你終将與他為敵,而他,也終将為這個世界帶來毀滅。”
祂忽而一頓,旋即繼續說了下去。
“隻因他并非神明,他不過是殘存世界的餘孽。他說他要同你一起,将這個世界改變,你又如何作想呢?未亡人。”
隻見方才還一臉死相的顧淵竟是睜開了雙眼,聞聲,用毫無情感的冰冷聲線回說。
“令人發笑。”
“那孩子可是說,要教你親眼看看這個世界的改變。”祂忍不住嗤笑道。
“無稽之談。”顧淵搖搖頭,“這個世界早已無可救藥。”
他并非得道飛升化神,而是親手毀滅了一整個世界。也正因如此,将衆生踩在腳下的他,終是做到了突破凡體上限,得以淩駕于萬物之上。
滅世是他的伊始,也是他重返故地的永續歸向。
舍棄救世願景的他,
本就為屠戮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