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料之内的疼痛沒有襲來，那凜冽的一爪被一木柄給生生震開。

蕭望川起初以為是沈容青趕來了，後撤一步，卻撞入了一個并不溫熱懷抱。

來人和他身量也差不了幾許，隻是他因着吃痛而微微弓起身子，乍一眼看去還當是他投懷送抱進了人家懷裡。

蕭望川就是個瞎子也該發現自己認錯人了，他剛想一把推開這不知從何出現的男子，那人就先他一步地讓出一步，蕭望川霎時失了支點，臉朝地摔了個狗啃泥，罪魁禍首看他那傻樣還嫌棄地拍拍前胸，生怕染上點蠢氣。

發狂的狐妖見着這變故也愣了一瞬，但是隻是一瞬，下一秒他又是一個箭步上前，抄起巨弓的一端，将其視作一柄長刀，裹挾風雨之勢般揮砍而下。

陌生男子将手中之棍一轉，抵身在前，将狐妖的攻勢盡數攔下。

蕭望川已從地上起身，他一邊調整内息平複自己的傷勢，一邊還不忘觀察那男子。

他先前還當是一根法杖，這會清醒了才發現，那哪是什麼正兒八經法寶，分明就是一普通到再普通不能的破木棍，隻是那木棍的首端還墜着一個精緻的花燈——這分明是春好屋裡的那盞。

他竟是憑這一根破木棍就與那山神相持不下如此時候？！那他的功力又該如何深厚？

天殺的青天大老爺，鬼知道他隻是想當個好人做件好事，卻誤入了滿級大佬炸魚塘啊！

不，并不是。還沒等蕭望川在心裡吐槽完畢，他就發現那後來的陌生男子并非境界高深，而是他擅用巧勁，把那如雨點般迅猛的攻勢統統化開，避其鋒芒，錯其尖銳。

男子腳步輕盈，恍若漫步雲天之上，蕭望川一時難以分清，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他的實體還是前一瞬的虛影。這實在是太快了！

雖說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但光有速度沒有力量最多隻能消耗對手，在缺乏絕對實力的條件下并不足以戰勝對手，何況那男子本就是出奇而來，如今幾番交手下來，也逐漸顯現出頹勢。

管他的，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蕭望川一咬牙，選擇加入去幫那陌生男子。

青雲劍式第五式——亢龍有悔！

這招他此前從未成功過，絕境之下卻是激出了他的潛能，叫他使出了這一式，真可謂柳岸花明啊。

空寂的山洞中頓時響起一聲嘹亮的龍吟，霸道的劍氣席卷而來，狐妖抽身格擋，可仍是被那劍氣所傷，遮面的面具更是承不住如此威勢，當即一分為二，自狐妖臉上墜落。

蕭望川本以為能叫春好如此神魂颠倒之人容貌想來定不會差，何況狐妖一族本就善媚，自當要追求皮相上的美好。他先前還在心裡隐隐恥笑過春好的見色起意，但直到見到狐妖真容時他才發現自己的鄙薄。

除了那雙如今布滿血絲的紅眸，狐妖面具之下的皮肉竟是無一寸完好的。不是烈火灼燒過後留下的可怖疤痕就是數不清的刀傷劍痕。那簡直算不上是一張臉了，隻會讓人聯想到野獸，怪物。

狐妖的發冠也在這一片混亂中破碎了，長發散落，額前的碎發順着血迹粘連在了面上猙獰的傷口處。

他聽着那龍吟，痛苦地擡手去捂住自己的面容。

陌生男子沒有放過這次機會，用那木棍的尾端向前刺去，直接貫穿了狐妖的肩膀。

錐心刺骨之痛反倒讓那妖狐恢複了些許的神智，兩行血淚自他的雙眸湧出，他一手拗斷木棍，男人順勢退開，那懸挂于木棍另一端的花燈自然也随之落下。

破碎的花燈染出了一片火海，狐妖認出了那是什麼，下意識地撲上去抓，但除了滾燙的火舌，他一無所獲。

他匍匐在地上，終于憋悶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春好聞聲而來，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景象。她想去攙扶起山神，卻在那一片火海中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她自己的身影。

這一刻她終于想了起來，想起了一起。

原來，自始至終，她也不過隻是一縷執念。

黑袍人騙了她，但這又并非盡是謊言。她的氣确實被留下了一縷，這千年來，她一直受困于花燈之中，受烈火灼燒之痛。

但身痛又如何能趕得上心痛？

她看着心愛之人抱着自己已然冰冷的屍體無助流淚，看着癫狂的愛人屠盡了黑袍人，殺光了她視作親人的扶傾山村民，最後又将屠刀對準了自己。

一千年啊，凡人蹉跎一生不過百年，再次相逢卻是十生後的永别。

狐妖妖力受限，他所造之幻境也隻能追溯至事發的當天，那時的他在做什麼呢？他在穿着喜服，端坐在自己的洞府中等待着花轎的來臨，他沒能親眼目睹春好的新房，沒能見證她蓋上喜帕上轎時那言笑晏晏的臉龐，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幻想。

他離不開這洞府，千年前縛住他的是人族的禮教，是情愛，是幻想，千年後縛住他的，是他自己。

長明燈火長燃不滅，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春好等了他一千年。

她離不開這栖身的花燈，隻好在這無盡的輪回中，把自己僅剩的意識一點點地灌輸給那幻境拟造出的假象。

讓這荒唐的一切都結束吧。

火海中的春好蹲下身，撫過少年的面龐。他們已經做錯了太多，該是償還的時候了。

“大人……”春好捧起狐妖的臉，和他額頭相抵，她想過無數次，再度相逢時，她該如何開場，可真到了此時，她的喉間卻堵的慌，嘴唇嗫嚅幾許，最終隻能略帶僵硬地扯出一個苦笑。

她已經忘了該怎麼笑了。

狐妖怔怔地看着她，止住了所有的哭泣，但這份溫存定然不可能長久，他注意到春好的身形正在逐漸渙散。

是啊，離開了寄生的花燈，她又如何能做到長存于世呢？

春好知他所想，捂住了他的嘴，微微搖頭，而後轉身朝向蕭望川，猛一叩首，行下跪拜大禮。

“求仙長，賜我夫君山神浮染一死！”

狐妖山神，原名浮染，上千年前妖族事變後躲身扶傾山，成了後來山人口中的扶傾山山神。

蕭望川略感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她本以為春好要求他放過狐妖一馬，卻不料是主動來滅親的。

春好沒有起身，仍是維持着跪姿，“我夫已于千年前隐有入魔之勢，如今此症愈笃，我夫本性良善，民女不忍見他為魔氣所困，身不由己乃至犯下彌天罪行。民女自知罪無可恕，隻願兩位仙長能給我夫一個解脫。”

蕭望川俯身意欲拉她起身，卻不曾想手指直接從她的身上穿了過去，碰着了虛空一片。

“好，我答應你。”他出聲應許。

春好這才站起身來，感激地看了蕭望川一眼。

她提步，再次走向狐妖。

“我糊塗了數十年，如今幡然醒悟，不知大人可還願與妾身結為夫妻？”

狐妖的眼眸已經變回了最初的湖藍色，看着春好半透明的身子，半晌，才吐出了一個字。

“好。”

晖黃的火光宛若喜宴時的燭火，鮮血染盡白衣，化作那一身火紅的嫁衣。

他在生命的最後，娶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

劍光襲來，狐妖的眼前景被滿目的空白取代。

脖頸血流如注，他的靈魂得到了救贖。

恍惚中，記憶中那青澀的少女再度拉起了他的手。

遠方尚有煙火轟鳴。

山神身死，姑娘氣散，千年亂劇，于此終結。

黃粱一夢終須醒，鏡花水月總是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