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有旨,此次春獵拔得頭籌者,自當重重有賞。”
宮裡的大太監奉了上頭的旨意,把好處先勾出來,挂在衆人眼前,好活絡活絡春獵的氛圍。
一位身着圓領紅袍,頭戴祥雲紋路玉石額帶的少年率先探出了頭。
“公公快說,父皇這次許了什麼好處?”
大太監掃了眼少年衣袍上繡着的四爪蟒,趕忙收拾出了個谄媚的笑來。
“九皇子可是折煞奴婢了,陛下的心思哪是奴婢猜的着的,隻是奴婢前兩日還見着陛下挂念此事,想來是差不了的。”說罷,他又嘿嘿兩聲,臉上的肉都皺成了一團。
這一段話将說未明的,實足是吊着人的胃口,但好歹臣子們也都因着這賞頭鉚足了勁。
九皇子素來與大皇子交好,遊獵一開始他就夾緊馬腹,策馬趕到了大皇子身側。
“大哥神武,此次春獵必是太子哥哥拔得頭籌,隻是大哥得了賞可别忘了小九啊。”
“就屬你嘴甜。”
東宮太子是個實打實的儒生,整日淨将孔孟挂在嘴邊,但箭術卻是頂好的,自其十二學騎射之術起,箭無虛發。兩人深入林中,很快就獵得了數目相當可觀的獵物。
“大哥快來,瞧瞧我獵得了什麼?”大皇子尋着聲音過去,在地上看到了一隻白狐,九皇子的箭剛好射進了它的後腿,大片的鮮血正從傷口處湧出。
“這白毛小畜生毛色光滑鮮亮,剛好能把它的皮毛剝了給大哥做褥子用。”九皇子說着就要下馬去抱那狐狸。
“慢着。”大皇子攔下了他,“我聽聞這扶傾山一帶的村民視狐狸一族為神主,我們此番遊獵本就誤了他們的農時,若是再獵走這白狐,這豈不與仁義背道而馳?”
“什麼仁啊禮啊我又聽不懂,我就是想把最好的都給大哥,能給大哥做褥子都是這小畜生幾輩子都修不來的榮幸,大哥竟還反過來怪我。”
大皇子瞪了他一眼,後又發覺自己的表情太過嚴肅,看着弟弟耷拉着一張臉的樣子,又不由得失笑。
“我知你一心向我,剛剛聽随從說,前頭林子裡有隻花鹿,我們幫這狐狸把箭拔了,去獵那鹿可好?”
九皇子少年心性,自是一口答應了下來,趕忙拔了白狐後腿處的箭,又快步翻身上馬跟着大哥去了林子深處,隻是他的手上沒有輕重,拔的狠了反倒加重了白狐的傷勢。
它一瘸一拐地走着,在穿過某片灌木叢時,終于因為失血過多,昏死了過去。
它是在一個溫暖的懷抱裡醒來的,隻是這個懷抱的主人太過瘦削,骨頭硌得它有些難受。小狐狸下意識想要叫喚,卻發現嘴裡苦兮兮的。
它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春好。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
白日有圍獵,春好一直等到了日暮才敢到山間去采果實和草藥,才走沒兩步,就聞到了一陣血腥味,而後發現了昏死在灌木叢中的白狐。
春好抱着狐狸回到了小木屋,又用清水洗淨傷口,敷好草藥,最後又撕了兩件舊衣裳當作繃帶,好把傷口上敷着的草藥固定嚴實。
狐狸傷口發炎,又起了熱,又拉又吐的,一直到三天後才悠悠轉醒。
“醒了就吃點果子吧。”春好把紅色的莓果推到白狐面前,看到白狐吐出一截粉紅色的舌頭去舔食那些果子,她才打着膽子偷摸着在後頭去順那狐狸的尾巴毛。
從那天起,白狐就成了春好家的常客,有時它會銜來樹果一個,有時又會捎上山花幾朵,一來二去的,兩人也就由此熟識了。
一日,白狐硬拽着春好,領着她進了個山洞。
這可真是奇了怪的,春好自小在這扶傾山中長大,山中不說寸土寸葉她都知曉,但有着這麼大一個山洞,她卻是聞所未聞,說是憑空出現也不為過。
白狐卻熟門熟路地走着。山洞又大又深,裡頭竟還亮堂地很,春好四下查看着也沒能發現有燭火的痕迹。
許久,腳邊的白狐停下了腳步,春好跟着擡起頭,看見面前的事物,瞳孔猛的一縮。
秋千水,竹馬道。
一眼見你,萬物不及。
春好怔愣着,心髒好似被遠古的鐘謦敲着,脹痛着想要蓬勃而出。無形的情感化作切實的形體扼住了她的脖頸,她說不出這是種什麼滋味,隻是本能地覺着有些鼻酸,待回過神來才發現,臉側早有清淚兩行。
那是隻九尾妖狐,水藍色的眼睛宛若一池湖水,裡頭流淌着的是數千年的歲月變遷,叫人看不真切。
春好趕忙下跪,又重重地在地上一磕,扶傾山人沒有沒聽過山神的故事的,但故事終歸是故事,心中信仰是一回事,能親眼見到就成了另一回事。
小白狐狸用自己濕漉漉的鼻尖去碰她的臉,想叫她起來,但春好卻是鐵了顆心,硬是維持着跪姿,剛剛在山神面前她已失了禮數,這時又怎好再放肆。
白狐拗不過它,隻好用無辜的眼神去看九尾狐。
“你……不必跪着。”單從聲音聽來,隻會覺得它是個約莫二十歲的公子哥,隻是嗓音啞了些。
“民女不敢!”春好的聲音有些發顫。
九尾狐隻當是她怕自己,幹脆順水推舟地直奔主題。
“你救了我族之人,狐妖一族,恩怨分明,你可有想要的事物?”似是想到春好那抖抖索索的模樣,九尾狐又補了一句,“不許拒絕。”
榮華也好,富貴也罷,長生也好,不老也罷,這些凡人最伊始的願望統統在春好的心裡轉了一圈,她想要這些嗎?或許吧,誰又能拒絕呢?但回首這一生,她又覺得自己什麼都不稀缺。
人就是如此矛盾着,分明苦痛着,卻又往往能于苦澀中尋找到生命的甘甜,有人欲求不滿,也有人随遇而安,有人迷戀家财,也有人貪戀山水。會後悔嗎?或許将來會,将來又是多遠?誰也說不好。
春好想了很多,又好像什麼也沒想,但她終于是有了勇氣去擡頭,再看那狐妖一眼。
真美啊。
山神的故事是她從小聽到大的,也是她最喜歡的一個故事,她曾在心裡為其無數次地描繪着形象,卻發現不論如何絢爛的畫筆都無法畫盡前人的分毫。
她貪心的将将九尾狐的分寸都描摹了一遍,半晌,才許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詫異的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