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雪精神登時振作起來,屏住呼吸聽鐘翠微婉婉續道:“鐘家在我這一代有三兄妹,除了我與我大哥,中間還夾了個次子,叫做鐘靈揚,區别于大哥,我二哥為人很是溫和親切,對我也極好,大哥不能理解我的想法,可二哥一定可以,走之前,我想與他告别……畢竟,這一走便是一生,我再也不能見到他了……”
那淚珠到底滾落,如碎玉,在雪白的肌膚上閃閃發光,忽略鐘翠微脊背的異常,美人落淚着實我見猶憐,曲雪被這不似作僞的傷心給打動,她看了眼薛紅,在得到對方默許後道:“沒關系的,走之前我們會想辦法讓你見到二哥……而且以後也會有機會再見面,這一輩子多長啊,你們是血脈相連的至親,總會有再見的那天……”
鐘翠微默然。
許久,她再次撫摸上袖口的刺繡,這回曲雪看清了,那原是繡了隻展翅欲飛的青鳥,翅膀渾如琉璃,落滿翡翠色的天光。
鐘翠微自言自語般道:“不會有那天了。”
“——聊得怎麼樣?”
曲雪回頭,背對着天光,鐘良玉立在門邊,她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聽見那含笑,卻又疏離的聲音從億萬光年外傳來:“我多耽誤了會兒,來遲了,不過你們女孩子說話我本也不便在場……嗯?翠微,你怎麼哭了?”
他這才跨過門檻走進來,而随着他的到來,連明亮燭火也驅不散的黑暗潮水般往後退去,鐘良玉居高臨下,看了啜泣的鐘翠微一會兒,微微偏頭:“紙。”
“……哦哦哦,好,給你……”
他從曲雪手裡接過紙再遞給鐘翠微,沒有親自去替妹妹拭淚,可當鐘翠微淚眼朦胧擡頭望着他,鐘良玉便發出幾不可聞的歎息。
“聊什麼了?”
“沒什麼,是我自己不好……太多愁善感……”
“成婚前的人都這樣,你不是例外。”鐘良玉說着,又對薛紅和曲雪道,“讓你們見怪了,小妹身體不适,有什麼沒聊完的話,還是請你們明日再來吧。”
然而薛紅并沒有依言從這裡離去,她雙手抱胸,冷冷道:“鐘先生,婉娘娘的詛咒,可是真有其事?”
霎那間,曲雪的心跳都停了。
可薛紅揚着下颔不見動搖,而鐘良玉也一如既往保持着那客套禮貌的微笑,有風順着大敞的門吹進,燭火搖曳,薛紅也慢慢勾起紅唇。
“不,既然鐘先生允許我們與鐘小姐見面,想來就不打算隐瞞我們詛咒之事。”她說着,手掌做了個向下壓,息事甯人的姿勢,“請鐘先生放心,我們隻是旅客,無意與你們的信仰作對,但希望婚宴結束後,鐘先生能派人送我們離開。”
鐘良玉沒接她的話,他靜靜站在鐘翠微身後,一手放在椅背上,他的出現令房間的氛圍大為扭轉,就像是将萬丈下的深淵拾起,重新送回人間的喧嚣中,可曲雪看着他那濃黑的長發,宛如蛛網密密籠罩住這方天地,又莫名覺得……事情可能不是這樣。
能制服深淵的,隻有更強大,更不見底的黑暗。
“翠微心情不好,需要有人陪她說說話。”他淡漠地道,“山村狹小,流言蜚語傷人,你們這些注定會離去的外地人反而更安全,我會送你們出山——如果婚禮,能正常舉行。”
·
鐘良玉目送兩位女玩家一前一後離去,直到垂在拱門邊的樹枝徹底掩映了她們的蹤迹,他頭也不回地道:“不要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呵呵……大哥,我和她們的對話,你全都聽見了?”不待鐘良玉做出反應,鐘翠微又自顧自往下說道,“當然了,你送她們來我這裡,我這副模樣,你不會不做任何準備,就這樣放心我與幾個外鄉人單獨相處——大哥,你是想要我做什麼?我要怎樣做,你才會稍微感到一絲滿意呢?”
最後幾個字裡已摻了不受控制的顫抖,鐘良玉側眸,沉吟許久,久到鐘翠微以為他就會這樣拂袖離去,可鐘良玉卻十分認真地問道:“為什麼要問我,我想讓你做什麼,我對你是否感到滿意,這些重要嗎?”
“可是……”
“你也說了,就是死,也要死在自己選擇的道路上,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在意我的看法?”
隻是看着鐘良玉的眼睛,鐘翠微就知道,他是真心實意在詢問她,沒有任何譏嘲的意思。
“……”鐘翠微道,“我不知道,我不想留在這裡,也不想就這樣走掉,我想離鐘家,離這個村子裡所有人都離得遠遠的,想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誰都不需要我承擔責任的地方生活,可是我——我什麼都不會……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她定定注視自己鮮紅的指甲,神情掙紮迷茫,又過了許久,她慘然笑起來,對鐘良玉說道:“我從小就是接受着這樣的教育,我就是被你們當隻聽話的貓兒那樣精心養大,我沒有指甲,二哥來找我的那天夜裡下了好大的雨,院子裡的花全都掉到地上流得到處都是,還有閃電,一道接着一道劈在窗外,我以為它們是來劈死我的,可二哥說不是,他抱着我,我怎麼抓他撓他,他都不放手,他說——他說他愛我。”
如同是在回味這三個字裡隐秘的甜,她聲音也放得輕,怕驚擾了薄紙般脆弱的記憶,但她很快便擡起臉,瞳孔裡倒映着無窮無盡的電閃雷鳴。
鐘翠微漠然道:“他愛我,他承諾過,說有朝一日會帶我走出這座大山,可他抛棄了我,到頭來受罪的還是隻有我一人,背負着詛咒,依靠這身嫁衣來苟且偷生……苟且偷生!我好恨,我恨透了這衣服!上面全是血,都是我的,我每個月都那麼痛,我哭過也求饒過,但沒有用!一輩子痛這麼一次就夠了,可大哥,我每個月都要這麼受折磨,我痛起來真想殺人,我要殺了鐘靈揚,是他把我變成了一個會流血的女人,他背叛了我,還想舒舒服服過自己的好日子,大哥……天底下哪兒有這麼便宜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