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聽到葉何的話、看到葉何的笑容的時候，韓明亦心裡想到了什麼。

仿佛有某條線莫名地斷開，然後被人溫和地續上一個結——還是同心的。

腦海空白了一瞬，然後是海浪雷鳴，是烈風陣陣，是烏雲散盡，是鳥語花香。

“……若入于坎窞……”

“你說什麼？”

韓明亦握緊拳頭又松開，露出一個如常的笑容，“沒什麼。”他深切地凝視了葉何片刻，随後重而緩地點頭，像是把某個答案肯定到心裡，語氣和神态都格外鄭重，“我同意你的提議。”

葉何愣了一下，接着眼中帶着笑意地點了點頭。他握了握韓明亦的手，然後面向鳝魚精，毫不猶豫、毅然決然地走入水中。他的身體一點點被水淹沒，直到最後隻剩下頭和脖頸露在水面外。

青黑的手臂向他飄來，被鳝魚尾勾了回去。

鳝魚精沉下身軀，沒入水中，遊到葉何身前，與他平視。

……近距離地看着這家夥還是有點瘆人的。葉何望着它比自己的身體還大的腦袋，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過了半晌，鳝魚精無聲的凝視才走到尾聲。它蓦地下沉，整個身體完全消失于水面上。

接着，葉何感受到一條粗壯、濕滑、柔軟的東西将他的身體卷住，完全隔離了那些試圖來扯他胳膊或小腿的小手。

卷住他軀體的鳝魚尾并沒有用力，隻是将他包裹，感覺還……還蠻奇怪的。

葉何定下心神，沖韓明亦喊道：“可以了，亦哥！”

岸邊的韓明亦早已做好準備。他點了點頭，左手習慣性按了按反戴的鴨舌帽，右手擡起，食指與中指夾住長生符，既而左手右手共同掐訣，朗聲念道：

“天玄地黃，授命陰陽。

“十二長生，墓絕啟章。

“三魂歸天，七魄歸地。

“輪轉無廢……”

“小心後面！”

葉何突如其來的大喊聲打斷了韓明亦的法咒。同一時刻，後者的危機神經大肆叫嚣。韓明亦憑借本能，側身往旁邊一閃。眼前一道銀光閃過——竟然是一柄大砍刀！

長生符發而未盡、被迫停止，靈力中斷引起的反噬讓韓明亦太陽穴猛跳，眼前出現片刻的昏花。但這份不适感并沒影響他的思維，反倒讓他神智更加清明，讓他躲開了砍刀的襲擊之後立刻擔心着急地往池面看去——

“葉何！”

回答他的是背信的後果，是葉何來不及說一個字就直接被浸入水下的情景。

“葉何！”

韓明亦目眦欲裂，幾乎就要立刻往池塘中沖去。可岸上的數個身影分散了他的注意力。末端有鏽蝕的砍刀橫劈而來，韓明亦矮身躲過，同時心中竄起無名怒火。

“操！你們他媽的過來啊！就他一個，一起砍死啊！”

黃學強怒吼着，奮力朝韓明亦揮動着手中的砍刀。他身後不遠處還站着六個人，每人手裡拿着不同的武器，有跟他那把差不多的砍刀，也有弧形的砍柴刀，還有菜刀、木棍和鐮刀。

“強哥，剛剛你沒看到水頭的東西啊？是妖怪！”

“妖你媽的怪，不把他弄死你們個都莫想跑！”黃學強脖子上青筋凸起，憤怒地大吼着。

“真的有妖怪，哥！”躲在樹後的黃學軍聲音顫抖地喊道，“他會法術！韓明亦會法術！我們打不過他的！”

“媽啷子生了你那麼個龜兒子！”黃學強又揮出重重的一擊，将韓明亦往後又逼了一大步，“他要是會法術還躲啥子！我給你們說了，不弄死他們，他們就會喊警察來把我們弄死！”

在黃學強喊出“你們他媽的想被槍斃嗎”的最後一句話之後，終于有人咬牙狠心，大吼着揮動鐮刀沖了過去。其他男人猶豫了一會兒，也因為情勢至此、無法回頭而蜂擁而上。他們仗着人多勢衆，不斷将韓明亦往池塘裡逼。

——直到其中一個男人被池塘裡的嬰兒鬼手拽入水中。

其他人在黃學軍瘋狂的大喊聲中連連後退，躲開池塘，拿着武器，驚魂不定地看向眼前的情景。

韓明亦被他們一番發瘋圍攻，身上的外套劃破了幾處，但并沒有真正受傷。

他冷眼掃了七八個人一圈，什麼都沒說，而是沉默地蹲下，将在池塘中竭力撲騰的男人拽出來，甩到岸上。

然後，他便在一衆驚愕啞然的目光中，轉身一頭紮進了水裡。

……很暗，很冰，而且如他所想的一般視野極差。

這種情況下就算用金光照明，也起不了太大作用。

要是若木在就好了，兌宮的分水之術能夠輕松地分開塘水。

一刹那的念頭閃過。韓明亦撥開水草，雙腿用力，徑直往底部遊去。

在窒息感逐漸充滿肺部之前，他終于摸到了水底，看到了東西。

是骨頭。細小的白骨似乎一捏就能捏碎，鬼嬰充滿惡意的靈魂面孔在頭骨之間穿梭。她們隻有手臂能凝聚成青黑的實體，為的是将任何一個路過這口池塘的人拖下來陪葬。

沒有鳝魚精的身影。它大約已經用了縮骨術，變成尋常無比的一尾黃鳝，不知遊到了哪裡。

——可是也不見葉何。

韓明亦身在水底，滔天的怒火卻好像要将他燃燒。他找了一圈，除了骸骨就是水草和泥沙，偶爾一兩條魚類的身影，始終沒有葉何。

一個大活人好像憑空消失在了池塘裡。

韓明亦不甘心地找了很久，最後終于承認現實，浮出水面，臉色鐵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