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為暮跪在風雪之中。
從虞丘漸晚說出讓他離開昆侖那番話語後,他便長久地跪在那裡,好像隻要虞丘漸晚不收回成命,他便永遠不會起身。
直到一個雪白的拳頭大的團子猝然從半空撞下,在空中咕噜噜滾了數個圈,直到距離黎為暮身前三寸位置,才猛然停了下來。
身子還沒停穩,已然張狂出聲。
“晚晚竟真的要将你驅逐出昆侖嗎!天可憐見,有生之年!”雪團子就驚喜出聲,“我都不敢相信!”
在雪團子記憶中,虞丘漸晚收黎為暮為徒百年,從來不曾重言呵斥過一句。
如今,虞丘漸晚不僅直言告知黎為暮師徒關系到此罷了,更是任由他跪在風雪之中不管不顧,始終不肯将人喚起。
顯然是鐵了心想将黎為暮逐出昆侖。
雪團子簡直高興得都要手舞足蹈了。
瞧着黎為暮淡淡望過它一眼,不出聲更不欲理會它,長睫垂落,滿面無害,雪團子越發義憤填膺。
“你裝成這般可憐兮兮的模樣是要給誰看!你根本就不是什麼好人……就像你此次去巍亥城,我剛剛特意前去探查了一番!”
“你果然不是為了救人,而是為了殺人……啊不對這麼說不準确,你是為了養蠱!”
雪團子将自己從徐婉然記憶中看到的信息,一切一五一十複述出來,頓了頓不服氣地小聲補充:
“……不過那徐婉然也不是什麼好人就是了,她冠冕堂皇說什麼是那繼母繼妹傷害了她,其實是她瞧人家不順眼,總想取人家性命!”
“不過就算這樣,蠱術本就是陰邪之物,更别提你還想用生人血肉養蠱,果然是蛇蠍心腸人面獸心!”
說着,更是在半空中得意轉起了圈。
“我現在就把你做過的壞事告知晚晚,讓晚晚将你盡早趕出昆侖……唔!”
雪團子話語未落,身子便猛然一緊,竟是黎為暮猝不及防伸手一抓,猛然将它攥入掌心!
雪團子:“!!!”
它從來覺得黎為暮就是個笑面虎,看似溫潤如玉翩翩少年,實際每次對它笑,就跟逮到兔子的老虎笑得一模一樣!
如今被黎為暮攥在掌心,雪團子眼睜睜瞧着他提起眉角,對它露出一個驚心動魄的笑意,隻覺心肝俱烈性命不保。
大悔特悔剛剛怎麼不離他遠一些!
便聽黎為暮開口,語調溫和得近乎詭異:“你說……要找師尊做什麼?”
“找晚晚揭露你的真面目!你草菅人命殺人如麻!”雪團子大無畏出聲,“你抓着我作甚,難不成還想殺我滅口嗎?!放開我!!”
“殺你滅口?”黎為暮笑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雪團子:“!!!”
它大叫出聲:“我和晚晚形影不離,你敢動我,晚晚定然不會饒恕于你!我不信你敢殺我!”
黎為暮端視它許久:“為何不敢?”
“雖然殺了你是下下之策,可我有的是法子将自己摘出去。即使當真被師尊發現,師尊見我連朝夕相伴的你都能殺,隻會如臨大敵,斷然不會将我驅逐出山不管不顧,而是将我鎮壓昆侖嚴加看守。”
“這樣,不僅師尊會惦記着我,我更可長長久久的陪伴師尊身側。”
他垂眸看向雪團子,笑一聲,神情認真。
“總好過縱容你在師尊面前編排于我,讓師尊将我趕出昆侖,再難……得見師尊。”
雪團子:“!!!”
這人為了可以留在虞丘漸晚身側,當真無所不用其極。
它毫不懷疑這人說到做到!
畢竟關攸自身性命,雪團子也不知從哪裡來的氣力,竟是身子一擰猛地掙脫了黎為暮的鉗制,慌不擇路直往淬瓊殿而奔。
“惡魔!”
再晚一步,它怕身首異處。
……
淬瓊殿之内,燭火微熒。
虞丘漸晚乃凡人之身成仙,即使成仙不知多少載,卻總不習慣以夜明珠一類用作照明,反而總喜點燃一盞燭火,照徹黑暗。
自從回到淬瓊殿中,她便靜坐屋中,一動不動。
黎為暮在外跪拜多久,她便靜坐不動了多久。
以緻即使如今已然晨光熹微,可她仍是不曾拂滅蠟燭,不動不驚,任由燭火在微明的天光中熒熒。
直到燭火猛然閃爍之際,雪團子猝然從窗外撞入,一頭紮入虞丘漸晚懷中,扯着嗓子哭嚎出聲。
“晚晚救我!黎為暮要殺我晚晚!晚晚快救我!”
虞丘漸晚眼睫輕顫,像是因為它的哭嚎斂回了神志,卻在聽清它的控訴内容時忍不住眉頭狠狠一皺,低呵出聲。
“休要胡言!”
“我沒有!晚晚你要信我,黎為暮親口說的!要不是……”
話語未落,忽聽殿門作響,為人推開。
雪團子身子一顫,更深地委入虞丘漸晚懷中。
黎為暮卻好似根本不曾瞧見它,他的掌心正小心攏着一盅雪水,其上還漂浮着幾朵碎蓮,想着虞丘漸晚彎眉一笑,将小盅捧虞丘漸晚面前:“師尊請飲雪晨水。”
雪晨水,乃是第一縷陽光落上的冰雪而化的雪水,傳說此水具有舒筋通絡清淨仙魂作用。虞丘漸晚總說言過其實,隻是尋常雪水,但黎為暮總是甯可信其有。
“晚晚不要喝黎為暮居心……唔唔!”
虞丘漸晚竟是直接給它下了禁口術!
虞丘漸晚已然擡眼,望向黎為暮。
他在外面跪了足足半宿,風雪滿身,即使來此之前特意換了衣袍,不見半分冰雪摧折的模樣,但仍可瞧見他指尖、腕骨,因為半宿嚴寒,凍得發紅發腫。
卻仍是如同過去一般,第一時間為她采來“雪晨水”。
虞丘漸晚很是清楚,既然天道已經示警,她該當斷則斷,令他退下。
然而不經意間瞥見他脆弱至極的眸光,尤其是他一身風雪未消的清寒模樣,不由心下一陣抽痛,最終還是難以抑制地心軟,擡手想要接過雪晨水。
卻在觸及碗沿之時,黎為暮的手猛然一顫,瓷碗脫落,隻聞“砰”一聲。
他終究在風雪中跪了足足半宿之久,本就身子不甚康健,又一大清早為她奔波采集雪水,早已成了強弩之末。
虞丘漸晚清楚看到他垂在身側的雙手克制不住地微微顫抖,卻仍是揚起笑臉,對她安撫一笑。
“是子晝無能,連一隻碗都端不穩,子晝這便為師尊重新采集。”
話罷,勉力起身。
在他虛浮着步履一步邁出淬瓊殿時,虞丘漸晚終是忍耐不住,出聲喚他:“……子晝。”
黎為暮腳步一頓。
他像是想要轉過身來,卻又良久未動。
半晌後,才低低出聲:“師尊若是真的……下定決心,起碼等弟子采來雪晨水,最後為師尊盡一次孝……可好?”
話到最後,嗓音的苦楚和恸意徹底遮掩不住。
虞丘漸晚險些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将他拉住。
她養育了黎為暮百年,親眼看着他從垂髫小兒成長為如今的朗朗少年,最知他性子溫和而良善。
畢竟他喜歡侍弄花草,悉心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