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伍總說他像哆啦A夢,是啊,他努力成為那個能為她遮風擋雨的人。
從小為了她,他不得不背上比旁人沉重許多的書包,跟在她身後,亦步亦趨。磕了碰了,他有藥;餓了渴了,他有水有零食;困了累了,他有充氣的枕頭,還有他的肩膀也能當枕頭,雖然那時還很稚嫩。
聽到她提到自己,心髒跳漏了半拍,可下一秒,她又說已經快要忘記他的臉。真殘忍啊,不過他們倆的關系,又何時對等過?
從一開始,他就隻是個小啞巴,一個沒人要的,随意扔在寺廟裡的棄嬰。被易伍的父親帶回家,恐懼地打量着周遭美好的一切。也是在那裡,他第一次見到她。
穿着漂亮精緻的公主裙,袅袅婷婷地從旋轉樓梯上走下來,美到令人失語。年幼的他徹底呆住,一起去的其他小孩起哄說“小啞巴臉紅了”,可她卻施施然對他伸出了手,氣勢洶洶闆起臉來教訓人:“不許叫别人啞巴,很沒禮貌!”
命運的齒輪從那時開始轉動。
她喜歡幹淨,他就拼命收拾自己,甚至發展出潔癖;她愛讀書,他就跟着一起廢寝忘食地讀,拿書的時間遠遠比拿遊戲機多;她喜歡三麗鷗,他就留意和三麗鷗有關的一切。
她的所有喜好和習慣,他早已熟稔于心,可他自己的喜好和習慣,好像都是圍繞她而建立。
他一直以為自己守候的是高高在上的公主,直到有次他們一起看《阿甘正傳》。
一幕,Jenny跪在地上,求阿甘帶她走。她也跟着淚眼迷蒙地轉過頭來,問他:
“你能不能,也帶我走?”
她的眼淚碎在他心底,尖刀一樣四處亂紮。這才知道,原來那個愛說愛笑,愛瘋愛跳的女孩,一點兒也不快樂。
于是他鄭重地點頭說好。他帶她走,離開所有讓她痛苦悲傷的一切。但凡答應她的,他都竭盡全力做到。
終于機會來臨,他沒有猶豫,中斷學業,去海外進修出道。
那時年紀小,難免天真,也充滿了對未來的幻想,以為金錢和名利唾手可得,到時候他就會回來接他的公主上船,駛向一個隻有他們兩個人知道的彼岸。
可彼岸布滿荊棘,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多。殘忍抛棄他的母親,至今無法相認的父親,自以為過過命的朋友,他的事業,還有含淚出嫁的小伍,全成了代價。
此時此刻,他的身體倚靠在綿軟的沙發上。一個聲音在心房鼓噪,瘋狂叫嚣:“告訴她,告訴她這二十年裡,你為了她所做的一切,然後她就會是你的。”另一個聲音卻輕輕開口:“對,說了之後她就會是你的,但這正是你所不想看到的。”
從前,他最常對她說的一句話是:“你為别人考慮得太多,為自己考慮的又總是太少。”正因如此,濃稠的愛意無法訴諸于口,付出得越多反而越發惶恐,害怕這些成為綁架她的枷鎖,也害怕她因為報恩或者同情,稀裡糊塗地和他在一起。
如同近鄉情怯。
米合美給他打電話的那天,他正在刷牙。
聽到“易伍”兩個字,手裡的牙刷嗖地掉在了地上。
他聽到米合美不無惋惜地提及,這個女孩是海歸,剛剛離婚,被丈夫拖累成了老賴無家可歸,想要過來給他當經紀人。
下一秒,他聽到自己毫不猶豫地說好。
他不是沒有過怨恨,恨她一次次忘記自己,恨她決絕轉身嫁了别人。可挂下電話的那刻,挖心掏肺般的疼痛瘋狂襲來,他才知道那無足輕重的恨早就變成了鋪天蓋地的心疼——
以及後悔。對,見到她的那瞬,心裡湧起的是無盡的後悔。
當糊咖的日子,他心緒平和,擺爛躺平,怎麼都能湊合着過。可她的出現,讓他第一次被迫直面自己的狼狽。
那個哆哆嗦嗦站在葬禮現場漏雨的棚子裡,吸着别人的二手煙,腳上全是泥巴的人,居然是他的小伍。
那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害了她,否則為何不僅沒帶她駛向彼岸,反而拽着她造訪了自己的地獄?
但是已經晚了。就算他兇巴巴,惡狠狠,冷嘲熱諷地吓唬她,極力把她往外推,她也硬得和茅坑裡的石頭一樣,非說自己要留下。
他可以給她選擇的機會,卻永遠無法替她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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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瞟向床頭,幾個小時前她曾瑟縮在那裡,冷靜地開口,說永遠不會愛他。
她說,他不過是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以低于價值的價格買入。潛台詞是,時機一旦成熟,就會以高于價值的價格沽出。這樣極力撇清自己與他之間的關系,真傷人。
還好她會撒謊,眼淚壓根沒有,還能演得楚楚可憐。
所以那句,永遠不會愛他,可能也是假的吧。
師父說,萬事萬物皆有因果。或許是上輩子,他欠她的太多,所以這輩子,需要付出一切來償還。如果是這樣,他祈禱他們下輩子不要再相遇,因為這樣,她就不用再做,那個償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