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師在帳外作法事,天色漸明,寶莉珠一夜未睡,緊守在七哥身旁,為他捂住傷口,不斷替換血紗,哭了一陣又一陣。
“軍醫一個個死哪裡去了!”她自己遣出去的,又急着叫回來,左右不是,心慌神亂。
終于有一個老軍醫顫巍巍趕回:“找到了,找到了!七王子受傷時跌入身後草叢中,傷口定是染上了當地山中的谪仙草,那葉汁入血,與箭上毒藥混合變性,縱提前服用解藥也是無用。重則緻人昏厥、血盡而亡,輕則迷幻失智,今夜帶回的傷兵中雖無重症,卻有胡言亂語的。七王子體弱身薄,日常又多有服用活血藥丸,這才多方激發,成不可收拾的地步!”
寶莉珠:“既然查明,有沒有救法?”
老軍醫:“那谪仙草,葉有毒,花卻解毒!隻是…”
寶莉珠:“隻是什麼,快說!”
老軍醫:“隻是就算救回來,人隻怕也是…糊塗的。”老軍醫不敢說出那個“傻”字,隻好說“糊塗”。
寶莉珠卻聽懂了,果斷道:“即便救回一個傻瓜,我也要救!”
待藥煎好,七哥躺在榻上已唇無血色,牙關緊閉,藥石不進,令軍醫左右為難。
寶莉珠情急之下,端過湯碗,清退諸人,緩緩放下帷幔,先自行口服湯藥,再與他貼唇喂進。唇齒相抵間,往事種種湧上心頭,若七哥醒來,諸事盡忘,癡傻呆楞,她又該如何?七哥能不能接受這後果,又會不會怪她這般決定?
藥湯灌進一半,淌出一半,寶莉珠哭紅了眼:“七哥,你是不是怪我救你?你活得憋屈,我又何嘗不是?你若鐵了心要走,也帶了我去吧…你若還憐惜我,就吞了這口藥湯,以後哪怕做個傻子,我也願守着你。”
七哥喉間湧動一下,似乎有了反應,寶莉珠急忙将碗中最後一口藥湯含送下去。
......
昨夜敖起在軍中,受封雲指派回府傳信。
李德威得信,緊急安排敖起,将老将軍連夜移送至封家鄉間老屋暫避。封榮臨行前十分擔心,李德威勸道:“段國舅因昨夜潘耽起事,已經有意拉攏少将軍,或慌不擇路,或有意為之,以拖延少将軍出使青州。情勢不明,老将軍先委屈藏身幾日。待劉公公回禀丞相實情,可獲丞相與皇帝在前朝後廷對封家的信任回護,老将軍再現身與太後國舅交手不遲。”
“我藏于老屋,那如玉豈不就無處可藏了?”原來封榮是想先讓如玉避禍。
李德威卻放心大笑:“哈哈,老将軍,你将這封家鄉下老屋看成好一處庇護所,可在如玉眼裡,不過一間茅草小房,她哪裡願住?她早有了好去處,哪還用你我操心!”
知女莫若父。
李如玉可有好多流連之地,何須藏去鄉下老屋,自是要好好犒勞自己一番的。難得擺脫了封府,也算提前體驗個自由身了!隻是為防人耳目,她暫且換上了女兒裝。
霧原城中有一處是非地,無論外面天會不會塌下來,此處都隻有徹夜的絲竹縱樂聲,而那奏樂歌舞者卻盡是兒郎身。
清晨微明,青箫院後牆邊,小厮悄悄推開了一扇角門,匆匆迎進了一名夜行而來的俊秀女子。
小厮帶女子徑直前往二樓一間雅室,小聲道:“墨公子昨夜被請去了城南呂府,轎子還要個把時辰才能回來,玉公子稍歇息着。”
如玉已熟門熟路,自行倒了杯涼茶急飲而盡,問道:“又去了呂府?他不是說再不去伺候那刁鑽老頭了麼!”
小厮笑笑:“墨公子的事,小的們也不敢多嘴。”而後退身離開,下樓去了。
“嗨,你們總這樣縱着他!”如玉嘟囔着,略感困乏,爽直脫下衣衫,上榻而眠,床幔間漫溢着久違的檀香,更讓她好眠。
也不知一覺睡到了何時,醒來隻覺腰間耷拉着一隻男人細白的手臂,腕上系着一串朱砂手鍊,他竟還每日戴着呢?
想當初,他本是前朝罪臣之後,因年幼未被問斬,而随女眷流放異地,途經霧原時被流匪劫掠,又幾經倒賣,最終被人販子牽在街頭叫賣,恰被封雲經過撞見,瞧他年幼可憐,随手救下了他。封雲救了他,卻無法帶走他,隻好用身上僅剩的幾文錢,在街頭又随手買了一串便宜朱砂作為信物贈予他,叫他成年後以此信物去軍中投靠霧原軍。隻是後來他少年孤苦,又為了生計不得不入了男伶教坊,雖習得了絕佳的琴藝,卻常年三餐不濟,越發身弱,待成年尋得軍營之外時,信物久遠已被封雲忘卻,瘦弱身闆更被軍士瞧不起,三兩下便推了他出去。
好在他琴藝身段了得,在青箫院中大放光彩,積年累月竟盤下了青箫院,專收與他命運一般之流浪少年,教習樂曲,成一方樂園。而後,為彌補少時缺憾,特請了名廚掌勺,更讓青箫院以美食佳音俏郎君聞名霧原。封彥卿與李如玉彼時亦年少,軍中艱苦,他二人為了打牙祭,總往青箫院後廚偷食,被抓了正着,為贖偷食之罪,兩人自願給他做了幾日護衛,因緣際會也替他擋去不少客人麻煩,兩相不打不相識,逐漸成了義氣朋友。
二人更時不時叫上五太保來蹭吃喝,賒賬過多,封雲不得不從軍中拿錢趕來還債,這便被墨公子認出,恩人成了欠債的,好笑至極。自此後,墨公子便總說,青箫院因有霧原五太保光顧保平安,也算賺得,兩相抵消,五太保幾人偶爾來打牙祭的賒賬便盡免了,這背後其實全是憑着封雲幼時送他這串朱砂的面子呢!
如玉輕輕拎起他的手臂,向後安放,而後緩緩起身。
木窗之外已是日上三竿,廊下已有賓客往來走動聲,似乎今日外面院中被點奏的是出琵琶曲,包裹在小厮點茶送水之吆喝聲裡,既清雅又渾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