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柏連是被淩舟仙尊親自送回來的。薄薄的一片白衣下隻有微弱的起伏還能證明這是一個活人。
軟被蓋着人,卻好像平鋪在床上一般,一點動靜都沒有,簡直要看不出下面還有個人。即便這已經是最為輕薄的羽被,也叫人擔心是不是太重了,不自主地就要替底下的人喘氣。
佑離岸跪伏在床前,他連床畔都不敢坐,怕自己離得近了也讓人不好。時不時就提心吊膽地伸手過去試探鼻息,幾乎想要伸手進去,替他把那被子撐起來才好。
動作上小心溫柔,佑離岸周身卻皆是暴戾之氣,清俊柔順的面具上滿是猙獰色,眼中紅色隐現,眼看就要壓不住其中煞氣:“天池眼到底是什麼東西。”
他的聲音冷得能掉出冰渣,:“我去毀了它。”
一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靈氣硬生生同他體内的魔氣撞在一起。佑離岸撇去,眼眶中血色的瞳孔如針刺向來人。
步柏連他是非要不可的,此事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僞裝的必要?
門中弟子是個魔物,葉樟卻一點也不驚訝,隻說道:“你跟我來。”
到了院中,葉樟說道:“我曾經讓你來看看他,如今你也看到了。該走了吧。”
佑離岸一點聽廢話的耐心都沒有,聞言嗤笑道:“我走或者來,豈是你能左右?人我如今見過了,非常喜歡,是必然要帶走的。”
葉樟聞言望向屋内:“你我,豈能不知他是非死不可。拖到如今,不過是等一個月之後,九州共駐的大陣開啟。屆時,在衆盼所望之下,掌門會以身祭天池眼,此後天地恢複安甯,萬物共享日月。”
随着一個字一個字說出,周圍的殺意彌漫。這是個在血海中爬出來的魔尊,隻要稍微卸去僞裝,其間嗜血殺機,便是常人抵抗不了的逼迫。葉樟毫不懷疑,若不是顧及步柏連在内,此人早已動手了解了她。
魔尊那如同獸類無悲喜的眼睛看向她:“那是你們的事情。你豈能不知,從來我要的東西,必須得到。”
“有沒有用不是我說了算的。”葉樟說道。
“這個大陣關乎仙門往後命脈,集九州各家仙尊傾力打造,是以整個無盡藏為陣眼,以各派所有山内弟子為法器的通天陣法!你便是将他帶到天涯海角,隻要陣法啟動,他都跑不掉!況且他的身體已經無比孱弱,月明不歸樓外有師尊親自鎮守的護身陣法,如今他隻有留在師尊旁,留在月明不歸樓這個特地為他打造的地方,才能多活一段時日,你若是擅自帶他離開這裡,他必死無疑。”
佑離岸大怒:“留在這裡能多活幾日?你們這是圈養着他,看管着他為了一個陣法而死!”
葉樟抿唇:“為天下而死的功德,你自己去問,他也是願意的。”
佑離岸怒極,精神無限擴展開,整個無盡藏俯在眼下:“以無盡藏山内弟子為法器?呵,你們真想得出來。你說他願意,那這件事你們要為天下而死的掌門知道嗎?”
“大言不慚。”
“事到如今,願不願意已經由不得他了。那個大陣尚未建好對吧?”
葉樟羽睫輕動,搖了搖頭,垂眸避開他的視線:“對不起,我沒有辦法。”
見黑霧出現,葉樟急退後數步,連忙轉頭不看向佑離岸那邊。
煞羽驚掠,佑離岸的身影消失,隻留下一句話飄然落到地:“既然這地方适合他生活,我就會讓它一直适合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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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尊的突然暴起,殺的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魔域經過上次魔尊之争後,沉默了很多年。衆仙家一開始還對這新魔尊心懷警惕,很快就發現這新任魔尊确實是個纨绔好樂,目光短淺之徒。隻貪一時之樂,而毫無遠志,嗜虐殺伐即可滿足,便不再在意。
未曾料到,在天道靈脈傾頹,衆仙家焦頭爛額之際,這位魔尊會突然發難。
沒有任何征兆,魔域邪物傾巢而出,一舉侵襲九州,不過三日,九州十二仙尊已經道隕五人!餘下各自聞風奔逃,不見蹤迹。其中萬衆矚目,重中之重的無盡藏,更是由魔尊親率征讨。不過三日,九州大半已然淪陷,魔物肆虐,殺伐無盡,舉世皆為饕餮盛宴。
衆人這才明白,這位新魔尊哪裡是沒有遠見,分明是比上任魔尊聰明多了!往日不過蟄伏,叫他們放下防備,實則高光養晦,隻等着這樣的好時機罷了。一時間衆仙家心中都冒出一個想法:
這番縱橫謀劃的深沉心思,若此次真叫他得成,往後獨大一方可就難辦了。
魔尊一路血風腥雨殺上無盡藏。他行事兇殘,手下也不逞多讓。血海沒過腳面,萬千魔物長吟嚎叫。
步柏連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拽住東飲吾:“撫安死了。”
東飲吾立刻說道:“不可能,我昨日還看見他了。”
步柏連蒼白的手死死抓着東飲吾的衣擺,指尖繃在衣袍上,卻不見血色指痕:“我感受不到他的氣息,昨日什麼時候見到的?”
東飲吾見他要起身,趕忙安撫住他:“别急,我去找。你先别擔心,如今你的身體損傷太重,說不定感受錯了。”
步柏連聞言立刻翻了個白眼,将東飲吾的手一推:“我死了都不會感受錯。”
一旁的長老也上前按住人:“掌門,撫安的事情交給我們,你如今身體不适,還是要以大局為主。”
然而,還沒等東飲吾去找,飛燕木就傳到了步柏連手上。
有弟子在力世州邊境見到了撫安的屍體,死相凄慘。信中詳細記錄了自己所見所聞,矛頭直指魔尊。
步柏連沉默地看完了所有信。見他并沒有要去找魔尊報仇的意思,長老們這才把吊着的心放回肚子裡。
他們沒有想到,自己這邊看着人不去魔域報複,魔尊卻殺上了山。
無盡藏山下血海滔天,山上寂靜一片。九州四境皆是血戰,本該守護宗門庇護弟子的仙尊們卻都聚在了無盡藏清閱閣中。
“不能再等了,必須立刻啟動陣法!”
“可是大陣尚未準備好,若是出了差錯,一切就全完了!”
“等不了了。我擔心這魔尊應該是知道了什麼,此番幾乎可以說是追着我們殺!各宗門門内弟子折損不計其數,等明日他把我們留用的弟子全部殺了,我們的陣法還怎麼啟動?趁着他還沒殺完,就是今日了!”
月明不歸樓内,步柏連一口幹下藥。四下安靜,但是他心神總是不得安甯:“東飲吾,宗門裡面一切如常嗎?我感覺不對勁。”
東飲吾強笑着看過去,然而入眼便是步柏連單薄到滲人的肩骨。病骨支離,硬生生紮進他心裡去,紮的他眼底發酸。
撐起靈脈的肩骨,該是這般摸樣嗎?萬衆仰望,這麼多雙眼睛看管着這裡,可是有人知道、有人在乎他如今已經是不似人形了嗎?!都這樣了,還是事事一團糟,萬般事與願違!
……何其宏大的命運,叫他們所有人都死生不可抉擇。
當步柏連出現時,佑離岸臉上的血還沒擦幹淨。此行他勢必要将這些仙尊殺個幹淨。這狗屁陣法他既然毀不了,法器遍布他也殺不幹淨,不若直搗黃龍府,那麼将布陣的人殺幹淨!
佑離岸順手殺死一個因為貪急吞噬而耽誤進度的手下以做震懾,手中的劍還滴着血,下一秒就看見步柏連降臨到了自己面前。
步柏連面上的白布已經取下,白發束起,發尾被血浸透,一縷一縷沾在衣服上。雙刃劍驚掠而過,刀刃所到之處一劍封喉。向佑離岸望過來時,淡金色的瞳孔漫天血色,映着佑離岸驚恐怔愣的臉——期間絲毫不加掩飾的恨意厭惡,讓佑離岸如墜冰窖。
一切都在電光火石之間。
就在佑離岸下意識伸出手要讨向步柏連時,無盡藏地動山搖,四下金光盛起,将天地都照的通白。光芒下,穿着無盡藏宗門服飾的弟子還不待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便灰飛煙滅,連一絲哀嚎也來不及發出。
“噗呲——”
雙刃裁雲劍憑着慣性緩緩插入了魔尊心髒,佑離岸嘴角的笑意還沒有落下,就眼睜睜看着步柏連被卸去了力量,手從劍上滑落,瞳孔瞬間失去神韻。他下意識伸手一攬,将栽倒的人接攬在懷裡。然而沒有本身力量的支撐,步柏連還是滑落下去。
“師、師尊?”
靈脈緩緩蘇醒,天碧海清,靈氣充沛。活下來的人大大喘了幾口氣,不可置信地伸手:“這是什麼?是靈氣嗎?我天我要呼吸不上來了!”
魔物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知道金光後面前的人突然就變強了很多。原本占據上風的魔物們漸漸被壓下,雙方撕戰血肉橫飛。
一個弟子一劍劈開魔物,欣喜地望向自己手心:“好生快意!這才是我們應該活着的世界啊!”
下一秒,他滞留在空中,不可置信地向胸口看去。一雙手洞穿他的胸口,獸爪中握着一顆寂靜的心髒,掙紮着跳動了最後一下。
血海婉轉流動,迢迢蘊蘊,順着生人小腿往上,纏繞吞噬。天羅地網水為織,是最窒息的包裹,數秒之内便将人盡數吞沒。
魔尊一怒,伏屍萬裡。
“大膽魔物,居然敢在仙門作孽!還不伏誅!”
暴呵聲中,未見人影,天命武器已攜狂風暴雨向佑離岸攻來。
佑離岸一手擋住步柏連,揮手間萬千血滴纏上天命,硬生生将數名仙尊全力攻勢停在空中。
佑離岸擡眼切向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