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妖也不多解釋,隻拖着嗓音道:“天意尚且無常,凡事哪有絕對?”
以江祁的天資和悟性,不必真等到活過千八百年,才明白身為凡人、活在凡世卻獨得長生的痛苦。
他比絕大多數人都更狠,更善于權衡、舍棄。若是有朝一日他想清楚了,打定了主意,便是越過刀山火海,他也會回來設法解除血盟之術。家小又豈能阻擋他的腳步?
南疆巫氏即将集體撤走,謝重珩想起了另一件事:“照師尊看,傳送陣大概要多少時間能完工?”
這樁事緊迫且重要。回到永安四年半,諸般耽誤。法陣早在霜華之戰前就隻剩最後一小部分。他們本該早就萬事俱備,隻需尋個合适的機會,就能阖府轉移。
哪裡想到昭明帝一道聖旨下來,将謝煜遣出去,竟又去了半年。
鳳曦拖着聲音道:“若無意外,至少還需要三個月,得到明年。怎麼了?”
謝重珩算了一下,局勢日益嚴峻,危機近在眼前,不可避免。時間還是太過緊促。
他長歎一聲:“這事恐怕還得往後壓一壓。當務之急,是先在往生域做好準備,盤查清點、調派部署我們手上的力量,應對即将到來的大規模動蕩。”
“現下唯有尚未結束的戰争才能給我們争取些時日。霜華要是能再撐得久一點就好了,但照目前的進度,徹底誅滅宮氏軍也不過是三四十天的事。”
“一旦周欽所部班師的消息傳出,整個天龍大地随時都會再度重燃戰火,烽煙四起,陷入數萬年來最大的危機。我擔心屆時未必會給我們留下足夠的時間。”
說起兩人即将面對的困局,鳳曦看了他深夜才能恢複原樣的劍眉杏眼片刻,遲疑一瞬,懶散道:“不必太過擔心,謝掌執會竭力運籌。”
謝重珩神色未變,隻若無其事地點點頭。自此,二人的生活割裂成了晝夜不同的兩個時空。
按往生曆算,師徒離開已經整整八十年,宮長琴、宮長卿領着麾下兵馬歸附也已經有将近十年。該整訓的早已整訓完畢,經宮氏煉器術改進後的兵器戰械都推廣了不少。
要從頭徹底清查是件不小的工程,耗時費力。謝重珩索性暫時與鳳曦同住,二人夜夜都宿在一起,以神識進入往生域,盤點可用的将領、兵力、糧草、器械等。
他們離開的這些年,從前凡人口中的鬼域可謂日新月異。鳳烨枯骨成型的幽影厲幽将裡面發展得不錯,兵精糧足,人強馬壯,不枉鳳曦忍着摧心剖肝的恨意留下他。
尤其令謝重珩震撼的是,果如他師尊當年所說,“無論别人的條件有多苛刻,隻要不影響我的安排,他都會無條件照辦”。
水牢自不必說,是每日必修的功課。厲幽一面遵照鳳曦的指令和計劃,殚精竭慮地治理往生域,可謂被壓榨到了極緻,一面卻飽受感情折磨,偏偏又真心錯付。
他放不下甯松羽,無數次遭當衆折辱,卻依舊情難自已,仿佛不知臉皮、自尊為何物。
這還不算。正事上,厲幽是往生域的實際掌控者;但除此之外,衆人對他的态度尚且不如對一條野狗,誰都能肆意欺淩他,磋磨得花樣百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許多手段謝重珩連想都想不到。
此人的前身終歸是堂堂末代人皇,竟落到如斯境地,恐怕未見得比當初在滄泠手上好過,令人唏噓。
謝重珩倒不是同情厲幽,畢竟他也恨不能将之挫骨揚灰。隻是冷眼旁觀真正被鳳曦記恨的下場,他難免脊梁冒汗,慶幸自己幾度觸其逆鱗,還能全須全尾地活到現在,屬實是師尊高擡貴手,格外開恩。
他兀自忙碌不休,鳳曦卻惦記着天絕道中樞身份線索的事。慶功宴後至今近三十年,無論成不成,總該有個結果了。觑着徒弟專注的時候,他召了厲幽詢問。
厲幽匍匐于地,恭敬道:“藏書樓中确實尋出一些滄泠當年的手書,估摸着原本該是一整套,似乎是記載他與鳳炎遊曆神界八荒的沿途見聞。”
“那趟遠遊歸來,鳳炎即就任人皇之位,此後一應拜會來往都有無數雙眼睛盯着,很難徹底隐瞞住。若說有什麼跟他相關,卻又被人刻意抹去身份名姓、所有消息竟都能按得滴水不漏的洪荒生靈,隻能看這裡面有沒有留下什麼蛛絲馬迹。”
“但年代太過久遠,且當年滄泠瘋癫後應該曾大肆毀壞過,藏書樓也受了波及。冊頁殘損颠倒,四處散落,字迹缺失斷續,模糊難辨。已安排了人手在做最後的修繕,需整理完畢後才能謄抄出來,務求内容盡量與原件一緻。”
鳳曦也不多說,暫時也沒打算告訴徒弟,隻讓厲幽抓緊時間。大昭局勢日甚一日地緊張,他與天絕道中樞的生死決戰大約也不遠了,知道得越多越省事。
謝重珩忙到飛起,根本沒在意這幾句話的小事。點算完畢,列出清單,他甚至沒來得及喘口氣,就要緊鑼密鼓地整理出可能面對的狀況、大緻思路和備戰草案。
形勢急迫,處置公務與族中事務之餘,他擠出所有空閑時間,務求盡快做成此事。幾經推敲,又與厲幽、甯松羽、宮氏兄妹及諸部将們多番商議,最終确定了幾份詳細的應對方案。
再三核查無誤,謝重珩即刻下令,一應人等照此調派,分别駐紮在碧血、霜華、南疆三個入口。
雖說幽影對上尾鬼神侍一脈幾乎等同于送死,但為防萬一,他仍是在靈塵入口也留了一支部|隊,作為萬不得已時應急之用。
全往生域開始了史無前例的大規模人員流轉。
大昭這頭,如同師徒二人所預料,巫祁澈果然從小聚的次日開始就沒去值房,隻是托兵部副令巫陽帶了封病休帖子。隔了一兩日,八月初五,武定君重傷昏迷二十多天後,終于醒了。
這可算是自謝煜奉旨出征幾個月來,謝氏府中最大的喜訊。幽影來報的時候,即使謝重珩心裡比其餘族人都明白,仍是下意識地精神一振,真心展顔一笑,幾乎瞬間就起身沖出了門。
不管他最近有多不願提及他伯父相關,本能反應騙不了人。
瞧着他明明還有些虛弱卻風一般掠走的背影,鳳曦不禁反思,是不是該讓謝煜盡快康複,至少有精力先替他解了那些心結。
武定君清醒的時間不長,問了些家族内外的局勢,就又昏睡過去,好在神智還很清明。醫士查驗後言說已無大礙,隻需靜養。
從謝煜房裡出來,謝重珩卻并不輕松,往常俊逸的眉目間又萦繞上了郁色,心神也有些恍惚。
堪堪走到瀾滄院門口,謝爍叫住了他:“賢侄留步,掌執有些東西要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