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風一吹,骨架晃晃蕩蕩地摩擦出細密“咯啦”聲,有如風鈴。兩個黑洞洞的眼眶直勾勾對着房門,簡直令人魂都要從頂門飛出去。
哪怕謝重珩戰場厮殺多年,淬煉出一身罡烈殺氣,并不懼怕,每次瞧見時也難免頭皮發麻,從心底冒出一股寒意。
他實在不知此人究竟什麼惡趣味,便避過了目光,隻看向他那古怪的盟友,笑道:“先生召我來,有什麼指教?”
許久未見,墨漆面色極是蒼白,幾可比拟他的素衫皓發,竟像是那枯骨将他的血都吸走了般。
正是夜晚,男人守着一盞燭火,單手支着頭,碧色狐狸眼微微眯起,慵懶的姿态,拖着嗓音問:“你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見桌上擺了幾個菜,竟還有兩壺句芒範圍内極其稀有的酒,謝重珩略略一怔後笑了起來,實話實說:“我當然記得,但我沒想到你居然也會記得。”
上一次他們并沒有真正一起慶賀,這一次相邀共聚的人卻換成了墨漆。
今日是他們在往生域度過的第十個歲暮之日,是他們一起進入此境并肩作戰整十年。
也是他們認識整十年。
往生曆的十年,于龍淵時空的大昭王朝不過十個月,一年而已。然而他們身在此間,卻是十年風雨,十年生死。
于謝重珩而言,大約也隻能感慨一聲世事難料,變幻無常。當年初見,他對此人諸多懷疑,諸多埋怨,後來相處時,也有隔閡,也有分歧。
一路跌跌撞撞,縱然他還是看不透墨漆,甚至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放低身段,陪在自己身邊傾力相助。但時至今日,這已經是個值當他沖殺于前,将後背全然交付的人。
無論對方如何看他,這一點不會變。
哪怕大昭人生命以二三百年計,真正過起來,仍然顯得太過短暫。一生中若是能遇見一個可以毫無保留地信任的同伴,實在是件足夠令人感激上天眷顧的事。
酒過三巡,兩人已經一人勾着一個酒壺并排躺到了屋頂上,裹在陰風鬼氣之中,正對着往生域中心、傳說神明居所無盡山的方向。
往生域中有晝夜之分,卻無日月星辰。一到晚上,若沒有燈燭,就隻剩一片漆黑。
夜色如墨,映着腳下房舍中沁出的微弱燭火,隻能看見身邊人隐約的輪廓和眼中的光芒。
謝重珩多年不沾酒。記憶中,上一次還是謝七穿過來之前,原身在永安喝的。
貧瘠之地的酒是烈酒,嗆辣勁足。半壺下去,他的眼神仿佛還很清明,人卻已經很有些朦胧酒意。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往事,就聽墨漆問他:“那時你孤身毒殺前句芒峰主,若我選擇的猙十九有任何問題,若有任何一步出了差錯,你根本沒有半分逃離的機會。你就沒有懷疑過我也許會趁機做什麼手腳?”
青年扭頭看過去,杏眼落着一點星芒,明淨清澈,不沾塵埃風霜:“以前我或許對你有過懷疑,但那次,真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想了想,又補充道:“從來不是因為我師尊。雖然我不記得那些往事了,但你是你,他是他。”
他若是信一個人,必定全心全意地信。不走到最後一步,決無更改。
墨漆沒說話,隻喝了口酒。
如今句芒峰外還是黑雨漫天,然而第十個歲暮之日過去,也就意味着十年蝕骨期即将宣告結束。幾日之後,整個句芒将要面對的,是其他更加強大的勢力的威脅和随時可能發動的攻擊。
但今晚,他們誰也沒提這事。
酒已将盡,夜色深濃。謝重珩勉強維持着平穩,若無其事地坐起身,笑道:“大昭舊俗,歲暮之節許新歲之願,打更的再過一趟,就是新歲正式降臨。你可有什麼願望要許的?”
瞧着他俊朗的面容,墨漆終于也忍不住微笑:“我沒有。你若想許就許罷。”
其實謝重珩并不相信這些。他是慣常帶兵的人,隻相信值當相信的同伴,和握在掌中的刀鋒。
但所謂願望,也可以看作是目标,是将來不計代價也要去拼命一争的期盼。
他果然認真道:“一願親人安好,二願師尊無恙,三願……”看了身邊人一眼,卻隻是一笑,“暫時還沒想好。”
他這位盟友,人如懸月,心有深淵。他願他自此掙脫,安穩一生。若是有機會,他想親手将他拽出來。
自許願後不久,謝重珩就安靜下來,呼吸均勻。墨漆支起半身低頭細看,才發現他太過疲累,已經睡着了。
妖孽遙遙望了一會隔着重重山嶺、全然隐沒在夜色中,哪怕白晝也不見蹤影的無盡山,終于轉回目光。
他将青年被陰風吹亂覆了滿臉的長發攏在耳後,露出那張輪廓分明、英俊又硬朗的容顔,慢吞吞道:“我的願望麼……”
将你拖入七次輪回痛苦掙紮的,無非因我一點好奇,好奇滅族和護國之間,如果有重來的機會,你會如何選。
無非因我一點不甘,不甘你們這種滿心蒼生大義之人為什麼可以如此坦然,棄自己和親人于不顧,曆盡磨難,初心如故。
隻是想不到,哪怕經曆七次坎坷,你依然會七次想要将我帶出深淵。
烏沉沉的陰風鬼氣中,皓雪長發慢慢垂落。墨漆半擁着他,俯首在他頸窩間,嗅着令人癡迷的魂魄和生機的味道。
他終于忍不住伸出舌尖舔舐着,尖利獠牙抵在那截修長脖頸上,感知着薄薄一層皮肉下,血液奔流的鮮活力量。
真是難以抗拒的誘|惑,那是天生從骨子裡長出的瘾。天知道七次輪回相攜相伴的這些年,他費了多少心思,方才克制着渴求,沒有将他一口一口吞吃入腹。
一聲梆子響,新歲正式到來,更夫報更的聲音将妖孽剩下的話全數湮沒在唇齒間。
“望你不再對鳳曦動心,不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