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鴻漸是鑽狗洞出的宮,十二歲的身量勉勉強強從洞裡鑽出,發白的舊衣添上灰,也算是增添了些顔色。魏鴻漸不敢在原地滞留太久,外面的世界奔去。
這是魏鴻漸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出宮,狗洞是他前不久才發現的,四下無人,他鑽了出去,當他站在繁華喧嚣的街道上時,一種不可名狀的恐懼壓上心頭,那是一種比在凄寒的冷宮裡更低壓的感受,魏鴻漸倉皇地鑽了回去。
看完了從藏書閣裡抄來的書的魏鴻漸躲着人四處探險,這是魏鴻漸少有的遊戲。一旦被發現,就會換來一場毒打。
魏鴻漸依舊喜歡這個遊戲。
太監打人極有技巧,并不會讓魏鴻漸明面上挂彩,掐挖擰踹,一套功夫下來,魏鴻漸的傷口淤紫全在穿的衣服下,收拾完魏鴻漸的太監還要諷刺挖苦魏鴻漸的舊衣劃拉了他的手。
宮女的針對不似太監,她們不用拳頭,她們喜歡口頭嘲諷和在生活上的克扣,按照宮規,即使是不受寵的皇子也是她們攀扯不上的主子,衣食住行都有講究,可皇上忘記了這裡還有個兒子,又或許是根本不想記起來。
那可太好了,有好處拿,又不怕問責,這樣的好事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可實屬罕見。
冷宮中的太監宮女都被這凄苦看不見一絲光亮前景的地方折磨得不成人樣,他們中的人大多都是犯了錯被罰入冷宮,一旦進了冷宮當值,就徹底與提拔晉升無緣了。
冷宮裡有個資曆最大的老太監,姓劉。
魏鴻漸是在冷宮裡出生的,生母也在四歲時偷了劉老太監屋裡用來綁住犯錯的宮女太監受罰的麻繩在魏鴻漸睡覺時在破爛發朽的小床邊懸梁自盡了。
随着魏鴻漸一天天長大,破布爛衫也難掩絕色,一天,劉老太監又将他叫到屋内,魏鴻漸以為又要迎來一次毒打,可當劉老太監鎖上門扭頭轉向魏鴻漸時,眼裡迸發出邪佞精光,讓魏鴻漸第一次感到不寒而栗的滋味。
魏鴻漸見到過這樣的表情,宮中常有宮女和太監按捺不住寂寞,彼此排解,更别說整日少有差事可做的冷宮了。
魏鴻漸第一次反抗開始于此,他沖向房内的木桌,桌子上還放有沒收拾的酒壇,魏鴻漸一把抱起酒壇摔在地上,壇子爆裂刺耳的聲音比四濺的酒水更先一步出現。
魏鴻漸撿起最大的一塊碎片指向昏了頭的劉老太監。
劉老太監一臉邪笑道:“用這麼點大的小土塊想威脅我?”
魏鴻漸揚起左手,本就寬大不合身的衣袖落在肩上,露出細嫩白皙的胳膊,劉老太監咧開的嘴角向兩邊扯開,惡心的吸溜了下嘴邊的涎水。
下一瞬,劉老太監停住腳步,心底揚升拔腿就跑的念頭。
魏鴻漸舉起劉老太監口中的小土塊,沒有絲毫猶豫,沿着手臂直接劃拉下去,白皙的皮肉瞬間破開,血水湧出,順着揚起的手臂而下。
傷口從手腕以下一直延續到大臂一半,皮肉綻開,下手狠辣,活像是精怪妖孽準備換層人皮的現場。
魏鴻漸笑着看向已經沒有笑容的劉老太監,緊握住手中的碎片,對準臉龐,湧血的手臂垂了下來,血水很快調轉方向湧向手掌,魏鴻漸滿不在乎,用沾滿鮮血的手掌重重的抹過左臉,嗤笑道:“很喜歡這張臉,那我劃拉下來給你?”
魏鴻漸仿佛是剛從血獄中爬出來的赤紅半面修羅惡鬼。
劉老太監的邪念全消,此刻他隻想要跑出這間陰冷的屋子。
劉老太監兩條發軟的腿向門口跑去,手指哆哆嗖嗖打開門鎖,一隻手搭上他的背,他下意識的朝身後偏頭,迎面而來的幾滴帶着餘溫的血水,讓他不住閉上眼睛,趕忙沖出門去。
魏鴻漸收回張開彈灑鮮血的手,笑了。
魏鴻漸從此之後學會了還手。
魏鴻漸鑽出來的時候,狀元巡街剛剛開始,魏鴻漸誤打誤撞來到崇文祠,人生地不熟的魏鴻漸很幸運見到了他相見的那個人。
魏鴻漸爬上街邊的柳樹,街對面紅袍周正的孟添巽飛身上馬,身姿飄逸,風流天成。
孟添巽笑着向周圍的百姓拱手,口中說着謝辭,魏鴻漸聽不見周圍嘈雜喧鬧的聲音,隻看見孟添巽望笑着望向自己說話。
紅花杏雨落入心底。
之後,一路相随。
再後,客舍等候。
最後,男子謝恩。
魏鴻漸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宮中的,昏睡前腦海裡隻想着一句話“我是不是也能?”
從那以後魏鴻漸就站在打聽來的路上一直等待着,等待着春風吹拂到他。
“前些時候雨水豐沛,你沒等吧。”孟添巽計算了下時日,除了今日放晴,前幾日都是陰郁連綿,時不時還狂風大作,雷聲轟鳴,高允抱怨說差點把他連人帶傘一起吹跑。
“回先生,沒有,我看下雨就回去了。”連日淋雨的高熱差點要了他的命。
還算聰明,淋雨知道躲。孟添巽正色道:“你的志向如何?”
古人雲,道不同不相為謀。
魏鴻漸思索一番,認真回道:“天下蒼生。”
四字極簡,重如萬鈞。
“何故志在蒼生?”
“我為蒼生,僅此而已。”
“一人即蒼生?”
“蒼生憂則我憂,蒼生樂則我樂,蒼生與我一體。”
“且不聞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先之樂而樂?”
“以我之短見,難論蒼生與我之先後,短生隻求,蒼生與我共樂,蒼生必樂而無憂。”
孟添巽看着眼前說起蒼生眼睛亮晶晶的魏鴻漸,點了點頭。
春風吹渡病柳,病氣散,陽氣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