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來的迅猛,滴滴答答,沿着屋檐一路滑下。在地闆上濺起潮氣,落在宋琢玉的腳踝之上。
他斂了斂沾濕的衣擺,辭謝了楊家衆人想要相送的好意,拎起一把油紙傘,直愣愣地闖入了雨中。
鞑靼大軍兵臨城下,戰事吃緊,朝堂政策朝令夕改,民不聊生。
楊府的高牆,是城中大多數百姓,窮極一生也跨不過去的天塹。
門内宴飲作樂,大談兒女情長,門外家國病困,風雨飄搖。
此番種種,縱使宋琢玉再有心,也終是自己一人之力,螳臂當車而已。
痛心疾首,卻無可奈何。
雍州很少下這樣大的雨,此刻風雨大作,雷聲滾滾,從遠處轟鳴而來。街巷上的行人頓時散去。他手中的傘似乎同他一樣,成了擺設。
宋琢玉緩緩地走着,步履一如往常矯健。
粉色的桃花在雨幕中掙紮,花瓣上積蓄着雨水,被狂風吹落。宋琢玉走過去,伸手,十指撫過花枝。
滿園春色,是宋靜慈留給他最後的念想。
宋靜慈的眼睛很靜,是介于沉靜和心靜之間的狀态。他已經快忘記了母親的樣子,但是母親笑意盈盈的眼睛始終在他腦中浮現。
宋靜慈閑暇時刻最愛莳花弄草,她常常對宋琢玉說,把花養好了,也就能把人養好。
“咔嚓”一聲,宋琢玉輕輕折斷了那根桃枝,放入懷中。
他擡手打開門鎖,看見院内的景象,先是一怔,後又連帶着折枝的那隻手都頓住了。
各類花卉,除了搬不動的,不論高低陰濕喜好,都蓋上了油布,整整齊齊地碼在牆邊。
有的花枝長,頂着油布,雨水沿着油布滑下,落在中央,聚集成銅錢一樣的水汪。
沒想到許劍知看起來不着調,卻是個有心人。
宋琢玉輕輕地打開許劍知的房門。
房間暗暗的,沒有亮燈。枕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
許應安安靜靜地躺在床上,胸膛随着呼吸起伏。長發如墨,散落在耳後。她的唇角天生向上,即使不說話,也讓人心生親切。
睡着的時候,真是難得消停,宋琢玉心道。
他抖落了花枝上的水,還留下的殘瓣沿着許應的鬓角,一步步地描摹着她的臉龐。
許劍知,你到底是什麼人呢?不去引誘無知少女,做些别的事不好嗎?
宋琢玉站在床邊,高大的身影擋在許應的臉上。許應似是感受到了,擡手揉了揉眼睛。
又規規矩矩地放下了。
他扣過許應的手,靜靜地看着。
這雙手很柔軟,皮膚輕薄白皙,可以看見血管在疤下流動。指甲長而銳利,卻剪得圓潤,與手的主人簡直是大相徑庭。他把這雙手擡到眼前,指縫裡的墨迹看得清清楚楚。
他輕輕嗅了嗅,清麗的墨香幽幽散開。
指節冰冷,透着不屬于春天的死氣。
許劍知的手,總是這樣的冷。宋琢玉握住了她的手腕。
幹淨,瘦弱,隻有一根骨頭孤零零地撐着。
許應聽着雨聲,心無雜念,安安穩穩痛痛快快地睡了一個時辰。夢裡她自由自在,像一個正常的大學生一樣,三五成群地趕早八,在宿舍樓下看情侶們接吻,在緊張地考試周中一邊複習一邊罵娘。
忽然,她的腦子又開始不清醒起來,想起來許建剛一腳把她從沙發踹到茶幾,一會兒又想到輔導員對她假模假樣地照顧,七零八落,渾渾噩噩。
最後,她什麼都見不到了,她走進了無邊的黑暗。
黃河奔流的聲音在她耳畔呼嘯,她覺得自己乘着波濤而起,重重地拍在泥沙混迹的灘塗之上。
許應猛然一驚,睜開眼睛,浪潮緩緩褪去,剩下一張熟悉的臉。
宋琢玉淋了雨,晶瑩的水珠從他的碎發上掉落,滑過他的鼻梁,最終落在許應的指尖。
許應的指縫裡有着洗不掉的銅鏽,宋琢玉握着她的手腕,花枝輕輕撩過指腹。
許應有些困惑,這個人又要做什麼?難道是自己今天在攬月閣與人大打出手,又惹到了他?
宋琢玉捏捏她手上的關節,存着壞心思般扣弄着她手上的疤。
被人這樣盯着,是怎麼一回事呢。她輕輕地抽了抽手,卻被按的更緊。
眼前的手一動作,宋琢玉的眼睛便從她的手上,移到了她的臉上。
許應醒了,迷迷糊糊間,頭發蹭的有些亂了。
“你回來了。”許應收不回手,眨了眨眼睛,聲音還帶有困倦。
好不容易得了空,找了一個沒人的時候,許應拆了自己的束胸,現下正在衣架子上晾着。
許應的眼神越過宋琢玉,看見白色的巾帶好好地放着,旁邊多了一件瀝水的長衫。
是宋琢玉的衣服。
天呐。許應覺得自己還不如不醒,暈過去好了。
她讪讪地說:“你先放開我。”
許應收回手,揣到被子裡,隻露出兩隻眼睛。
“你淋濕了,還不趕緊去換衣服。”許應甩了甩手上的水,不想再多說一句話,隻盼着他趕緊走。
許應又提醒道:“仔細生病。”
宋琢玉依舊坐在床邊,擺弄着手中的花。
許應知道他想問什麼,指了指院子,道:“我弄的,我厲害吧。”
院子裡的花草枝葉繁茂,養得極好,許應在這住了快一個月,知道宋琢玉是如何愛護寶貝的。
她對花草一竅不通,雨落前忽而想到北郊民巷,許多類似的花也這般越過小小的圍牆。想來宋琢玉精心關照,應當是送給楊止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