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李若希開着車,風馳電掣一般趕了過去。他後悔躲避于皓南了,這幾年倆人分開,他似乎已經忘了,于皓南雖然習慣性對别人“冷處理”,但絕不是個接受别人對他“冷處理”的人。躲他,隻會激怒他,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原來上回說去安馨園裡挑孩子,不隻是說說而已。
自從小黑出了事,安馨園變成他的噩夢和陰影,一切結束後,他第一時間就要把李擒龍從園裡接走,但龍龍自己不同意,又哭又喊又鬧,堅決不肯走,說要等弟弟回來。
這句話又把他傷得幾乎痛暈過去,站不起來。
當年的安馨園校長與副校長,以及一幹學校負責人因為杜茜茜事件牽連,或是革職查辦或是主動辭職,一起離開了安馨園,高層與中層全部換血。新換的這屆領導隻是聽說園裡有個孩子被厄斯人暗害了,至于究竟是誰的孩子,他們一無所知,隻是知道那孩子還有個孿生兄弟,就是李擒龍。
艾蘭見龍龍堅決不肯走,中間調停,說他養傷退休期間,就在安馨園裡住下,眼睛盯着孩子,絕不會讓龍龍出事。
李若希隻好同意,讓李擒龍繼續住安馨園。
弟弟的事,李擒龍一概不知道,别人問他“弟弟去哪了”,他隻神神秘秘笑着,搖頭不肯說。那時他也不過才剛剛四歲,很多事都不清楚,是個隻知胡鬧的小孩兒。
艾蘭一見于皓南來視察了,幹脆藏起來,直到見到孩子被打,才不得不電話求救李若希。
李若希到了安馨園,直奔後院操場,看到眼前一幕,登時愣住。
龍龍被桑紅用麻繩捆縛,真的倒吊在單杆上,跟打秋千似的晃來晃去,桑紅拿着鞭子,站在一邊,表情苦笑不得,簡直左右為難。
一鞭子、兩鞭子,桑紅象征性地抽了兩下孩子的小屁股,他雖然久在厄斯做了太多嚴刑拷打、審問犯人的事,把厄斯叛軍直接槍斃都不在話下,但拷打這麼小的犯人,還是第一次。
“他身上沒有,”他不得不給孩子求情,“老師都搜了……”
“肯定是他拿的。”于皓南自認絕不會看錯。
旁邊小孩都排列成行站好,瑟瑟發抖,他們沒見過學校這麼體罰過同學,而且還搞得這麼大陣仗,有膽子小的小朋友,幹脆吓哭了。
在上面悠蕩的李擒龍渾不怕,大頭朝下,頭發亂七八糟往下垂着,腰被繩子捆縛,雙手環抱胸前,憤怒地瞪着于皓南:“好你個大英雄,竟然打小孩!”
于皓南摘下墨鏡那一瞬間,他已經看出來他是誰了。
“以為你是小孩我就不敢打你了嗎?給我繼續抽!”
桑紅隻好拿着鞭子繼續上前。
“等一下!”李若希急忙跑了過去,于皓南回頭一看,墨鏡後面的眼睛一亮,連忙走了過來。
“這熊孩子真離譜,”他立刻告狀似的,指了一下那李擒龍,壓低了聲音,“他把我破軍給拿跑了!”
李若希和李擒龍四目相對,李擒龍咬了咬嘴唇,沒再敢叫嚣。
“身上搜了嗎?”
“搜了,還有跟他關系好的幾個小孩,都沒有,”于皓南皺眉道,“孩子們都在這兒,兜也掏了,手也攤開檢查了,全都沒有。”
總不至于是随行的校長副校長還有幾個老師幹的,大人靠近于皓南,他都會有所警覺,隻是當時孩子們圍着他,跟他鬧,他沒有太理會。
李若希往孩子們掃了一眼,隻停頓了幾秒,忽然,走向最後面一個呆呆傻傻、像是看熱鬧的高個兒男孩那裡,手直接伸向他的衛衣帽子。
從裡面掏出了破軍。
于皓南一愣。
那男孩也連忙回頭看向自己的帽子,有些莫名其妙。
李若希走近了于皓南身邊,倆人一交手,破軍已經秘密遞回到于皓南手裡,進了他的兜。
“你出賣了我!”李擒龍見狀嚷嚷了起來,在繩子上瘋狂掙動,“那是我給弟弟的!”
李若希肩膀顫了顫,隻瞪了一下眼睛,示意他别再鬧了。
于皓南看向那高個兒男孩,面容有些明顯的唐氏特征,現在還呆呆地揪着自己的帽子,不知道李若希拿走了什麼。
剛剛老師們檢查孩子們的兜和手心時,根本沒大注意這孩子,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孩子先天頭腦是有問題的,根本誰都想不到會是藏在他的身上。
校長認出了李若希,連忙躬身道:“還好李上将前來解了圍,大家虛驚一場,請裡面坐。”
桑紅已經把孩子從單杠上放下來了,收了麻繩,老師上前按住了李擒龍,幾人往教學樓裡走,忽聽于皓南道:“給他洗把臉,帶過來。還有他。”
他還叫了那個帽子裡藏刀的呆傻小孩,隻聽老師叫道:“阿呆,過來!”
“噢。”阿呆憨乎乎地答應了一聲。
到了校長辦公室,阿呆和老師站在後面,于皓南坐在沙發主位上,來回環視一圈兒,李若希坐在他旁邊,卻是一動不動。
這地方他來過。
上回于小黑與杜茜茜一同失蹤兩日後,滿48小時,校方第一報了警,第二通知了雙胞胎的寄養人。
李若希和艾蘭到這裡時,那位校長已經吓呆了,一聽丢的是李若希的孩子,又低頭看那孩子證件照上黝黑憨實的小臉,當即快要暈倒。
寄養人有些是不肯透露姓名的,李若希不願吃國家供應,孩子們是交了寄養費和生活費的,平時接出去、送回來,都是杜茜茜代勞,可沒想到問題,就出現在杜茜茜身上,當時艾蘭和李若希聽說小黑和杜茜茜一起失蹤,都快要瘋了。
現在,他漠然地坐在這裡,盡量不看周圍,也不去回想。那就像一塊永遠都不會愈合、帶血的傷疤,随時一觸碰,都有鮮血淋漓。
隻于皓南一直偏着頭,有些奇怪地看着李若希。
校長走到面前,朝于皓南深深鞠躬,非常抱歉,對安馨園裡有李擒龍這樣“頑劣不堪、缺少教育”的孩子,而感到深深自責。
“李擒龍多大了?”于皓南問道。
校長看向一旁的生活老師。
“幼兒大班,今年6毛歲。這個孩子,是雙胞胎中的一個,是老大,他的弟弟……”
校長和副校長同時淩厲地掃了一眼。
“被别人收養了,單獨剩下了他。”
于皓南哼了一聲:“這孩子估計沒人肯養,确實沒有家教。”
李若希冷着臉,神态漠然,眼睛都不眨一下,靜靜地、甚至有些輕蔑地聽着。
這些年,很多事,鮮血伴着眼淚齊飛,已經讓他迅速蛻變成熟,再也不是那個曾經鮮活明亮、愛說愛笑、敢愛敢恨的李若希了,他甚至對于皓南如此評價龍龍,評價他的親生骨肉,都沒什麼感覺。
于皓南做将軍太久了,習慣性高屋建瓴地評價每一個人,任何一個人,都像在考核他麾下的一個小兵。
别說龍龍了,就是他自己,這麼多年,都是他看不上的兵。
“不過,正因為他沒有家教,也沒有家人,”于皓南道,“我決定收養他。”
“……”李若希終于轉頭看向他了,眼裡寫着幾個字。
你是不是有病。
“啊,真的嗎?”
那生活老師忽然繃不住了,連問了兩遍:“真的嗎?真的嗎?!您要收養龍龍?!真是太感謝您了!”
像是多年燙手山芋,終于要脫手了。
于皓南好笑道:“我來了這半天,你們說了很多感謝,這一回的最真實。”
“啊,也不是這樣的,龍龍其實他很好,他還是個水星孩子呢,地地道道的水星Omega小孩!”對方連忙找補,開始說好話。
于皓南剛要說話,發現夫人仍舊直勾勾地瞪着他。
“幹嘛啊,”他忍不住笑了,“一人挑一個,這個我先要了。”
“你以為養小孩是簡單的事嗎?你養過小孩嗎?!”
“這有什麼難的,就放眼皮底下看着呗!”
“……”
李若希竟啞口無言。
放眼皮底下看着。
确實,父母生了孩子,起碼應該起到陪伴和照看的責任。
于皓南手裡上下颠倒,把玩着那個墨鏡,離得很近,看着李若希。
“我們龍龍,”那生活老師生怕龍龍被收養的事要搞黃了,連忙繼續推薦,“他别看是個Omega,力氣很大,身體也很好,這些年從沒生過病,連流行感冒大爆發的時候,他都沒有被傳染到……”
“是嗎?”于皓南感到挺逗,“學習成績怎麼樣?”
老師面露難色。
副校長對另一個助教使眼色,讓他去準備。
校長坐在辦公桌前翻了翻檔案,有些難辦。
“我聽這園裡的孩子,大多姓于,他怎麼姓李啊?跟你還是本家。”于皓南扒拉了一下李若希的胳膊,“不過,李、擒、龍,一個Omega小孩。”
他感覺能起這名的大人,估計腦子也不大正常。
“有自己姓氏的小朋友,一般是單親或是有助養人的,送來時就告知了姓名,可能是他的親屬,這樣的小孩,不能被别人收養。司令大人,你看要不我們換一個……”
“我考慮一下。”于皓南道。
李若希心下稍安,他覺得于皓南要收養孩子這事,基本就是一時心血來潮,以前他養着剛子的時候,那才是個襁褓中的嬰孩,非常可愛,在厄斯的時候他有時候抱到床上玩兒,回到卧室,發現剛子捂着小嘴巴,憋得臉通紅,吓得不敢出聲。
他立刻對那辦公桌前伏案工作的于皓南喊:“你打他了?!”
于皓南擡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瘋了?隻是讓他安靜一點兒,别吵!”
李若希從沒見過這麼沒有憐弱同情心的人,氣得把剛子抱了出去,再不放到于皓南身前。
從此他也有了一個既定的印象,那就是于皓南不喜歡小孩。
可也有例外的情況,比如,添寶。
李若希看得出來,方盼盼因為孩子對舅舅的天然敵意,而有些緊張。他好不容易與家裡和解了,不想孩子因為父親坐牢跟于皓南生分,甚至鬧到要複仇的程度。
他的慌張,于皓南一進家門就感覺到了,于是故意激怒添寶又化解之間的嫌隙,甚至主動提出,讓他打三拳。
于皓南是會主動吃虧的人嗎?從來不是。
面對别人對他的敵意、仇恨或者叫他于黑子,甚至當時他和孫舜香的绯聞鬧得雙星人皆知,他都置之不理,不往心裡去,他根本不在乎别人對他的看法。
但他在乎盼盼的感受。
所以,他願意拉下面子來跟添寶解除嫌隙,願意做出妥協,讓盼盼放心。
李若希坐在總統家裡,靜靜地看着于皓南對盼盼的“不同”,他已經能平靜地接受,心中不起任何波瀾。除了他生的人和生他的人,他已經不在乎任何人,包括于皓南。
仿佛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老師押着李擒龍過來了,不但洗幹淨了他的一張小臉,還給他換了一身幹淨衣服,蓬亂半長的頭發也梳了起來,在後面紮了一個漂亮利落的馬尾辮。
孩子一臉不忿地進來,叉着腰,站在于皓南的面前。
于皓南仔細瞧了瞧,對李若希笑着道:“洗幹淨了還能看,眼睛還有點兒像我。”
“誰像你?”李擒龍回嘴道,“你長得那麼埋汰!”
“不可以!”老師在後面掐李擒龍的肩膀,他啊一聲誇張地大叫,好像被掐得直不起腰,又被老師捋直了站好。
于皓南這才明白了,這孩子對自己一直挑釁,原來從剛見面那句評價開始,就結仇了。
“自己造得滿臉灰還不讓說了,”于皓南問一旁老師,“他平時就這樣嗎?”
“平時還好,”老師說,“今天是去找高年級同學比武了,打趴在地上臉兒蹭髒了,平時我們龍龍很愛幹淨的。”
“……找高年級同學,比武,”于皓南像是聽到了什麼奇怪的話,“多高的年級?”
“十三四歲吧,龍龍喜歡跟大孩子玩兒。”
“你幹嘛把我的事都告訴他啊?”李擒龍不大高興了,仰頭望着老師。
老師小聲道:“叔叔想帶你回家,你不想嗎?”
“不想!”
于皓南抱着手臂,望着這極其叛逆的熊孩子。
他能偷摸順走自己的破軍,還能藏到一個包括老師和自己、桑紅在内,誰都不曾在意、先天智力有問題的孩子帽子裡,說明他很機靈,也很聰明,能在最短的時間内,準确地找到了一個最不容易被發現的地方藏刀。
當時他和桑紅都有些麻了,再找不到,就要搜查老師和校長等人了。
可問題出現了,為什麼,李若希能看了一圈兒,就準确無誤地把破軍找到。
這說明他對這個地方很熟悉,聯想到添寶說,剛子平時最喜歡來這裡玩,那麼李若希作為他的養父,應該也愛來這裡……
“龍龍,這位是司令大人,你沒認出來嗎?”老師蹲下來認真對李擒龍說,這可是多少人上輩子積德,也讨不來的福氣!
“那又咋了?!”李擒龍不喜歡這個壞人。
這時在一旁作為“罪魁禍首之一”、帽子藏刀的高個兒男孩,名叫阿呆的,卻不呆了。
他輕輕地拽着李擒龍的手肘,小聲嘟囔。
“龍龍啊,他可是司令哎,你忘了咱們上回寫作文,你不會寫。下回你就寫,《我的老爸是司令》。”
大人們聽到他這呆言呆語,都忍不住笑了。
“那有啥意思,”李擒龍昂着小腦袋,面露不屑,“我要寫,也得寫《我李擒龍才是司令》!”
“啪”的一聲,于皓南大手一合,指着他道:“就是你了。”
“皓南,”李若希連忙挪他身邊,忽然挽住了他的手臂,“咱們借一步說話。”
“啊,好。”
于皓南怔了怔,這是從回來以後,夫人第一次跟他有親密的肢體接觸。
倆人還想出去找地方單聊,校長會心一笑,連忙揮手,跟屋裡的人都一齊出去了,留下這間辦公室。
“收養孩子要謹慎,不是你去市場買蘿蔔白菜,随随便便就挑了,選了……”
于皓南笑了,感覺夫人是成熟了不少,當時要剛子的時候可是腦門一熱,想都不想,那自己還是剛子切切實實的殺父仇人呢。
“何況這個小孩不喜歡你。”李若希幽怨地看着他。
“那沒事,我感覺我還是挺會跟小孩玩兒的,”于皓南貼過去,跟他額頭抵着額頭,“這孩子聰明又有志氣,還姓李,我挺喜歡他的。”
李若希心像被豁開了一個口子似的,潺潺地流着血。
他忘了,于皓南作為将軍,喜歡有個性有志氣的兵,聰明大膽、削尖了腦袋要往上爬的積極主義者,都是他喜歡的小兵。
如果,他看到了小黑,那才應該會是他最喜歡的那個吧……
他這樣垂着眸子思念的模樣,未免太具誘惑力,于皓南忍不住攬着他的腰,就要覆上他的唇。
“那等我跟他熟悉熟悉,最好等他願意了,再看是否……”
李若希的腰被他壓得快彎了下去,連忙用力推開他:“這是校長辦公室,你行不行了?!”
他感到了惡意的頂撞,不禁皺起了眉,厲聲斥道。
“哦,那好吧。”于皓南不得不站好了,點頭無奈道,“行,都聽你的。”
倆人走出辦公室,開始往樓下走了。
“我明天去巴爾幹,你在那地方待過,跟我一起。”
這是完全命令的口吻,不容任何辯駁。
李若希心裡歎了口氣,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于皓南所在的地方,他就必須是主人。
“明軒哥哥!”
李擒龍遠遠地看到李明軒拎着口袋騎着共享單車,刷卡,進了安馨園的門。
“哎,龍龍,慢點兒跑。”
他笑着看到李擒龍嗖嗖嗖地飛奔向他,看都不看,就撐開了他手裡的袋子。
“哎呀,燒雞!”
他高興地把盒子拎出來。
“今天打扮得挺漂亮啊。”李明軒有些納悶,很少看到儀表這麼幹淨還規規矩矩紮着頭發的龍龍。
“别提了!有個瘋子來了,抽了我屁股,還要當我的爹!”他把盒子打開,撕掉一個雞腿,先遞給李明軒。
“我吃過了才來的,你說誰抽你了?!”
“阿呆,阿呆!”李擒龍轉頭去找阿呆。
李若希能飛快走向阿呆找出破軍,就是因為李擒龍經常在安馨園裡打架鬥毆,他不明白,這孩子怎麼能這麼淘氣,跟他舅舅翅膀有一拼了。
後來艾蘭在這就近看着才發現了,李擒龍打的人,大多都是欺負阿呆的高年級同學,所以他才反反複複在那反霸淩。
李若希這才放心了,不過他就記住了阿呆這個孩子,其實跟龍龍最要好,在老師評價中,是“一個瘋子跟一個呆子玩兒”。
“有!”阿呆慢吞吞走過去了,接過雞腿。
李明軒還在那問,是誰打了你,倆孩子都激情四溢地啃燒雞,忽然間,往前望去,他看到了爸爸。
以及爸爸身邊,那個給了他不小童年陰影的人。
于皓南。
“我本來給我弟拿了一把好刀……”李擒龍看他表情不對了,轉過頭去,看到了于皓南,“就是他,他要當我的……”
于皓南往前一望,一下子瞅到了園門口站着的那少年,白衣藍褲,那一頭矚目的紅頭發。
“這不來了麼,幾年不見,都長這麼高了啊,”于皓南笑了,昂首闊步向他走過去,張開雙臂,“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