倆人站在帳篷之間,方缇穿的短身白袍上衣和編織麻布做成的七分褲,穿着平底的白布鞋,跟當地人完全融入一體。
“你跟我去王帳裡,下午你要忙我再把你送回來。”
“行。”
王宇行要帶他上馬,方缇卻指着他的帳篷外面栓着的那匹:“我也有馬,就是不怎麼跑。”
“你會騎嗎?”王宇行勒緊了馬繩,臉上帶着挑釁的意味,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馬蹄在方缇面前小步踢踏。
方缇哼了一聲轉身走向自己的紅鬃馬,抓着牽引繩翻身上馬,雙腿用力一夾:“駕!”
率先沖出了紅昭軍的帳篷營。
“小樣兒,你認識路嗎?”王宇行緊追在後。
倆人一前一後飛奔在蒼茫無際的荒漠之上,舉目四望,渺無人煙,大漠黃沙飛滿天,但見蒼穹上飄蕩着一朵又一朵碩大綿軟的白雲,此時烈日當空,罡風陣陣吹過,遠近沙丘,高低起伏不絕。
方缇越跑越快,見王宇行在後面越追越猛,更是鬥志昂揚,抓着牽引繩不斷地“駕、駕”,催促着馬兒快跑,即便王宇行所騎着的座駕是高頭大馬,威武不屈,但路途遙遠,陽光刺眼,他追了好半天,竟然沒追上。
“喂!”他開始在後面喊人,“你别摔下來我跟你講,我這馬術,那是世所罕見!”
方缇抽空轉頭看了他一眼,即便發狠猛追,王宇行還落下了他幾米,于是喊道:“你就這水平,還敢大言不慚!”
回頭更是迎着獵獵的風,夾緊馬腹,騎得飛快。白色的陽光投射在他們的身上,秋日暖陽,映照着随風翻滾的塵沙,如夢似畫一般。
“哎呀!”王宇行在後面大叫一聲。
方缇連忙回頭看,這慫蛋包竟然還從馬上摔下來了,要說完全掉地上,并沒有,半挂在他的馬鞍下面,跟馬肚子熱烈相擁。
方缇連忙調頭奔過去看,結果王宇行的馬停在那裡,也對主人這造型非常詫異,懵懂地看向方缇。
等方缇的馬兒跑近了,王宇行才松手,四仰八叉地攤到沙子上,打了個滾兒過去,緊緊地閉着眼睛。
“幹嘛幹嘛?!還要扯我馬腿啊?”方缇薅着馬繩連忙躲開,見他在那打滾耍賴不起來,“主啊,丢不丢人?!比不過就玩賴的嗎?”
“我摔倒了!”王宇行滾成一團兒,倆手一揣,堅決不起來。
方缇服了他,跳下了馬,剛抓住他的手,要拽他起來,王宇行便反握住了他的手,将他推倒在沙子裡。
“主啊,我的主,你這麼幼稚,你的臣民知道嗎?”方缇一邊嘲笑他一邊反手去推他,倆人在沙子裡互相推搡,滾成了倆泥人,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我這個馬它現在心跟我不齊,一匹公馬,看上你那匹小紅馬了,所以不使勁,不出力,故意讓着你。”
“啊對對對。”方缇連連點頭,幾乎無語地看着眼前這個寒碜的哥哥。
“真的!不信你問别人!”王宇行拍着他的馬腦袋,“這家夥一戀愛啥都不顧了,純純戀愛腦,不給我用力跑了!”
方缇牽着他的小紅馬,對他不屑而顧,可走進營寨裡,卻很熟悉方向似的,徑直往王帳裡去。
“你原來知道我住這兒?”王宇行愣了,“你來看過我?”
“你不說你住最大最漂亮的帳篷嗎?這就是。”
“胡扯,”王宇行往邊上看,自己的帳篷規格跟趙萍可的一模一樣,同類型的帳篷這裡可不少,“你為什麼到我門口都不喊我?!”
他竟有些生氣了。
“因為你也沒想聯系我啊,”方缇停下了腳步,仰頭看着他,“我知道你活得挺好就行了。”
王宇行這才品出來這孩子是對自己還有氣呢,不禁唉了一聲,伸開手掌,蓋到他的頭發上:“我回過一次駐地,見過你了,你不是要高考了嗎,我怕影響你心情。”
原來去年回來過。
“你考得不錯,跟我當年有得一拼,”王宇行問道,“你作文能考滿分?才子啊!”
“沒有,跟你一樣,背了十幾篇滿分作文,外加胡謅八扯,”方缇道,“我作文比你還爛。”
都是不走心,不愛在文章裡吐露自己的真實想法,所以都得不到高分。
“你認可這種方式得滿分嗎?”
“嗯,反正又沒作弊,咱們考試就為了得高分。”
王宇行明白了他對當年自己和于皓南的“狀元之争”,其實有他自己的想法。
“方缇……”王宇行想說,他和他家裡任何人的沖突、恩怨和舊賬,都跟他沒關系,絕不影響他們倆人的情誼。
可話到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他不能明知方缇的真實身世,還避而不談。
“我考上了中山大學醫學系,拿了全額獎學金。”
“好寶兒,”王宇行撫摸着他的頭發,可又轉念一想,“不是,那你沒去報道啊,考完就來這裡找我了,不影響你的學業嗎?”
“不影響,我進到班級群裡了,”方缇道,“裡面有課件也有作業,我都能跟上,還線上參加了考試呢。”
“能進線上嗎?”
“能啊,紅昭軍有連網的機會,每天三小時,這不是主的恩賜嘛!”
“你給我停!”王宇行捏着他的臉蛋,“再敢給我主啊主的叫,我把你給煮了。”
“憑啥啊,别人能叫我也能叫。”
倆人笑着進了王宇行的帳篷内,兩邊仆人一掀開簾,不但方缇吓了一跳,王宇行也目瞪口呆。
昨天他就住在紅昭軍邊上空出的簡易帳篷裡,離方缇的帳篷不遠,這還是這次回來剛進自己的屋,隻見裡面裝修風格全變了,從喪葬風變成喜慶風,大紅被褥搭配大紅喜字,鴛鴦枕頭成雙對兒,中間還用大棗花生桂圓和瓜子鋪成了個愛心模樣。
“這我可不敢住!”
方缇調頭就走,王宇行緊跟其後,倆人倉皇之中對視彼此,都禁不住笑了。
戚兆義還巴巴跑了過來邀功,抱拳道:“恭喜殿下王妃!就寝處的安排可算滿意?”
“滿意個屁!”王宇行抓着他的肩膀就開始猛踢他的屁股,逗得方缇咯咯地笑。
這喜房二人都逃之夭夭,蹲在了外面,整得王宇行都有些尴尬了,更有精美當地本土王妃喜服和華服還有珠寶首飾等等,都被趙萍可派人一一運送進去。
“你進去住吧,沒事,這以後就是你的家,”王宇行道,“等我跟萍領主說說,他誤會了。”
“那你要好好說,被傷了他的心。”
“嗯,”王宇行道,“你這大半年耗在這兒,救治了我最關心的人,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才好,就不是你,是别人,那都是我們的民族英雄……”
“是我,就不用說這些話啦,我是你養大的人啊。”
王宇行點了點頭,撫着他的臉:“可你該回去上課了,總這麼耽誤不行,線上也隻答題看課件,你不想見見你的同學,交交朋友嗎?”
“沒必要,紅昭軍能全員康複才是我的心願,治不好他們我不會走的。”
王宇行立刻眉眼舒展,竟不曾想,他真的願意留在這風沙大漠。
“你讓我做點兒什麼吧,不然我心裡不舒服!”
“不管是人情還是什麼的,你就非得還嗎?”
“是的!不然我心裡不踏實!”
“你給我葡萄了,好幾馬車!”
“你再提别的條件,我都能滿足。”
倆人說着說着已經進到帳中了,外面風沙吹腦袋,還是坐在溫暖的床上吃花生,嗑瓜子,比較惬意。
“那我有個要求,”方缇道,“你把綁架過來的醫護人員放回去。”
“……”王宇行在猶豫是裝糊塗還是耍賴,正在那眼珠滴溜溜轉,琢磨怎麼辦。
“還是說你不信任我的醫術,就要綁他們。”
“沒有沒有,他們都是庸才!”王宇行道,“吃我的飯還治不好人,我沒收拾他們就不錯了!”
“……誰被綁架的時候還有心思鑽研醫術?”方缇道,“雖然你給他們開了工資還讓他們每個月按時跟家人通話,但你這行徑跟人販子沒啥區别啊,主,你幹得這事對嗎?”
“……”王宇行被訓了,登時蔫頭耷腦,偷眼看方缇。
“你說得對,他們都是庸醫,那别浪費咱們巴爾幹的糧食,明天都遣散回去,好不好?”方缇換了個說法,撫了撫他的胳膊。
“好。”
“還有一件事,”方缇很嚴肅地看着他,“我不想我的患者越來越多,紅昭軍,再也不能進人了!”
“我知道!我也不願意!”王宇行立刻嚷了起來,“他們是自願去殺敵的,可我心裡很難受!”
“我知道啊,他們都說了,決定去這麼做的那天,你比他們本人還傷心,”方缇拍着他的肩膀,“我知道你肯定很痛苦,但這個方式太害人了,不能這麼幹,我有x槍炮的技術,以後巴爾幹不再怕厄斯人,也不用紅昭軍了。”
“……你,你願意給我們x槍炮?”王宇行不敢相信地看着他,他知道,這東西一出,方傾政權那是又穩了,也許比當年持有的方槍傾炮時期,還要穩。
“當然,我在這裡住了大半年,很喜歡這裡,當地人淳樸善良,而且守望相助的本能,讓我很感動,”方缇道,“如果不是甯甯,你想我的下場……”
“我重重有賞!”王宇行打斷道,“以後趙一甯就是我親弟弟了!”
方缇噗呲一聲笑了,點點頭:“那他可高興壞了。”
“方缇,”王宇行忽然張開雙臂抱住了他,再一次确認道,“你真的願意給我x槍炮?”
“願意,我是你養大的,”方缇道,“我師父也是你介紹給我的,我的好手藝可沒離開我師父的精心教導。”
“嗯!”王宇行大喜過望,連連撫着方缇單薄的脊背,隻想把這世上最好的珍寶,都獻給方缇。
“……還有一個要求。”
“都行都行,都答應!”王宇行不等聽就點頭。
“跟我回去見叔父們,還有塞西莉姑姑。”
“……”王宇行的身子頓住了,馬上臉上寫滿了不願意。
“他們很想你……”
“可他們離了我更好,”王宇行道,“你知道尹中将現在已經是上将了嗎?”
方缇并不知道。
“我爸是海盜首領,我,是王室遺孤,我們母子二人隻要還在,尹中将就永遠是中将,不會得到軍隊和人民的信任,現在索郡主生病我又失蹤,正是尹上将大展宏圖的機會,就連我義父步上将,都從郊區派到皓南島參與戰後重建了,我活着的那20多年,我義父什麼時候被調回過?至于我姑姑,她也該退休了。方缇,你不懂,你覺得我的離開是對他們殘忍,實際上,我是放過了他們。”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
他王宇行的存在,對所有親屬來說,何嘗不是個禍害。
“我懂,”方缇看着他,“我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可因為想你,都幾次向上天祈禱,希望你能夠得到拯救。我有多擔心你,他們也一樣。我知道你有很多抱負想要去實現,小時候我幫不了你,我很着急,可現在我長大了,我會用盡全力保護你……”
他本來還想提爺爺們,但如今人都去了,提了又有何用。他不願去用道德綁架王宇行,但他不能眼看着索明月塞西莉他們為他焦心,因為他而急速地衰老下去。
王宇行見他掉了眼淚,連忙伸手拭去,根本聽不得他說這樣脆弱的話。
從見面到現在,方缇終于哭着說出了“想他”。
這幾年,每當夜深人靜,握着兜裡揣着方缇送他的緻命毒藥,每當孔鐘納悶他為什麼能說出一口流利的厄斯話,王宇行都會在心裡說,因為他有個最強外援,因為上次他們分别時,方缇不但給他看他手機裡掃描的拼好的作戰書,還有軍方總結出的厄斯語言藍本,也被方缇一起drop傳給了他。
“我跟你回去。”王宇行妥協了。
盡管坐飛機的十幾個小時,他在那屢次想反悔,一會兒說是頭疼腦袋疼,一會兒說眼睛睜不開了,一會兒又說害怕步睿誠或是尹瀚洋打他,劉赢因為塞西莉辭職的事,也會打他。
“不會的,他們都很想你!”方缇隻好一再安撫他。
“索菲娅都扇我巴掌了,打得我可疼了,”王宇行摸着自己的臉,“索菲娅是個大喇叭,她見過我,肯定都告訴他們我活着,我看我就沒必要……”
“你為什麼會去見索菲娅?”方缇質問道。
“因為找你啊。”
方缇摸着他光滑的金發,順道捏住他的耳朵:“别鬧了,你真是比最不聽話的患者還要鬧騰,我保證,都不打你。”
回到了駐地,他組了個局,找了個偏僻的茶室,将叔父們和步睿誠、塞西莉集合到一起。
“别打他,也盡量别罵他,”方缇幾乎是哄着他們,“一受委屈又跑了。”
“不打也不罵,”索明月連連點頭,緊張地握着方缇的手,“他真的會來嗎?”
“會來。”
“我們什麼都不說,”尹瀚洋保證道,“好不容易活着回來,哪還忍心責怪他。”
“就是,我也不說。”塞西莉保證道。
“我也不說。”步睿誠舉起手。
方缇走出了茶室,将那低着頭躲在後廚裡的人揪了出來,幾乎是推着他的後背,一步步将他推進了那包間之中。
隻是門一關上,便是一陣哀恸的靜默,索明月一把攥住王宇行的手,看清楚了他的臉,将他緊緊地抱在懷裡,頓時和塞西莉一起,不知道誰開的頭,哭成了一片淚海。
“……不孝子,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