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都是靜谧的白,醫院裡若有若無的消毒水味,萦繞鼻尖,王宇行住院了一個月,已經逐漸習慣。早晚的溫差很大,駐地的四月,迎來了第一場降雨,早晨索明月進來打開了門窗,出去拿早飯,伴随而來的是窗外一股陰冷的風。
王宇行微微睜開眼睛,看到那個人又來了,身材單□□慣性駝背,穿着一套淺藍色半袖工作服,不是醫院護士,而是保潔工人,蹑手蹑腳地走進病房,先是看了王宇行一眼,又去仔仔細細查看桌上和小推車裡護士備好的東西,王宇行今天要用的藥、要打的吊針,這人眯縫着眼睛,仔細檢查了一遍,才轉過身,迅速往外溜走。
“珠珠。”
王宇行叫了一聲,那人瞬間渾身僵直,又躬着身疾步往外走去。
“康珠叔叔!”王宇行伸手一下子打開了床頭燈,就着白熾光望向他,“我知道是你。”
康珠背對着他,想了很久,才緩緩轉過身來,凄然地望向王宇行。
“……小殿下。”
王宇行有些吃驚:“你怎麼……這麼老了?”
看着他疲憊滄桑的臉,發質幹枯的頭發,眼底深深的紋路,腦海裡不斷閃現那時在父親身邊不苟言笑、風姿卓越的康珠叔叔,作為首席秘書,康珠官至Anger三星少将,曾經是多麼的意氣風發。
“我是老了,”康珠慚愧地撫了撫鬓發,“你也長大了,小殿下。”
“你這些年去哪了?為什麼不來找我?”王宇行撫着腹部要坐起來,康珠連忙道,“快躺着,你的傷口還沒完全愈合,不要蜷着腹部。”
“珠珠……叔叔。”王宇行幹涸的嘴唇動了動,當年,他還是在凱文遜懷裡撒嬌的孩子,凱文遜讓他叫康珠“康大人”或是康秘書、康叔叔,可王宇行頑皮,非要叫他珠珠,說比較可愛。
“你到底去哪了?”王宇行有些憤怒,憤怒中帶着委屈,抓着被子,生氣地看着康珠。王俊不在身邊而凱文遜又要帶着他到處走時,他往往坐在康珠的懷裡。
“殿下,我……我坐牢了,不是有意丢下您,”康珠面對他的質問,隻得實話實說,“等我出來的時候到處打聽,您已經在星洲島念書了,那裡是索郡主的地方,我一個戴罪之身,不好貿然去那裡找你……”
沒想到再見面時,卻是王宇行身受重傷,就在他打工的醫院搶救室裡。
“你也坐牢了?”王宇行不敢置信,“你犯了什麼罪?!”
“渎職,是軍事法庭裁決的。”
“渎職?可你所作所為也都是聽從我爸的指使罷了,何必連你都牽連在内?!”
“殿下,我是有軍銜在身的,望空塔核武,我是知情者,知情不報,便是犯了國法,”康珠的雙手緊緊地揪着前面衣襟,瘦小的身子外加佝偻,顯得更加蒼老和無助,“六年刑期,已經屬于輕判了。”
王宇行往後仰着,靠着床頭,那種深深的無力感再一次彌漫全身,令他閉着眼睛緊緊皺着眉。龍俊傑被判了20年,荊露直接被槍斃,就連康珠叔叔,也沒有放過,父親身邊一衆親信,全部是這樣悲慘的結局。
“你現在在這裡工作?”
“是,做後勤,”康珠道,“那天看你被送進來了,就每天過來看看。”
一次又一次猶如驚弓之鳥般地檢查醫院給王宇行打的針、用的藥,生怕再有人傷害他的小殿下。如若不是那凝眉細看的表情,在月光下太過熟悉,王宇行第一次見到他溜進自己的房間時,便想拿出枕頭下面的槍,殺了他。
“後勤,說得好聽,不就是清理醫療垃圾的保潔嗎?”王宇行郁憤不平,“你跟方傾明明同是新兵營醫療兵,他憑什麼讓你當清潔工啊?!”
“……殿下,今時不同往日,我有那樣的案底,誰都不會收留我,還好是方院長網開一面,我才有這樣的工作……”
當年康珠、袁真、墨菲和方傾是同寝室的新兵營戰士,隻是各人走上各自的道路,畢業時前途最被人看好、跟随凱文遜殿下的康珠,卻因為江山巨變,換了河山,而得到如今的下場。
王宇行把臉埋到了被子裡,悶悶地說:“不用來檢查了,他們現在還不想害我,不用擔心了。”
“殿下……”康珠膽怯地向前走了兩步。
王宇行雖然長大了,不是當初那個三歲半撒嬌瘋笑的孩子了,可生氣的時候,又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我不想看到你!這麼懦弱無能的樣子,你不是我珠珠叔叔了!”
康珠陡然停住了腳步,凝望了他好一陣兒,才抹着眼睛傷心地走了出去。
淚水一點一點蔓延了整個眼眶,逐漸洇濕了被子一角,王宇行靜靜地哭了。
雙A之戰打了三年,舅爺去世了十二年,于浩海坐牢十年,爸爸們去世七年,奶奶去世了五年,時間很長嗎?
并不長,可對王宇行來說,從3歲到17歲之間,卻是更天換日,以舊換新,什麼都變了,什麼都沒有了。
他曾經驕傲地用小手牽着的人,都一個個不在了,留下的,除了身陷囹圄,還未從牢裡放出來,再就是飽經風霜,被歲月無情磋磨,成為他不願見的樣子。
輸了,就是輸了,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人也護不住。
“王宇行還沒醒啊?”
走廊裡傳來啪嗒、啪嗒的腳步聲。
“沒醒,還在被子裡趴着呢。”索明月牽着方缇往病房裡走。
“他是懶豬。”
“說得對。”
倆人一前一後進了房間,方缇踮腳去抓他的被子。
“起開!”王宇行怒吼了一聲。
方缇摸到被子裡濕漉漉的,震驚道:“你尿了啊?”
白皙瘦削的胳膊伸了出來,立刻變掌為拳,一拳錘在方缇的腦袋上。
“哎呦!你打我!”方缇皺眉捂着頭,“不給你考試卷了!”
說完轉身就走,索明月回手一拳頭砸王宇行腦門上:“你幹嘛又打人?”
可看到他眼睛通紅的,像是哭過,語氣也軟了下來:“是哪難受嗎?”
“哪都不難受。”王宇行抹了一把眼睛,勉強坐了起來,索明月又把方缇抱了回來,放到王宇行的小桌對面,倆人臉對着臉一起吃早餐。
“我不吃鹹豆腐腦!”王宇行一打開,看到醬油鹵子和蔥花香菜就發火。
“我的!”方缇把豆腐腦小碗扯了過去。
“你變态吃鹹的。”
“你變态才吃甜豆腐腦。”
“甜的叫豆腐花,不是豆腐腦,你懂什麼。”
“鹹的叫豆腐腦,不是豆腐花,你懂什麼。”
方缇是學人精,王宇行說啥他變個花樣再重複一遍。隻是礙于有求于他,王宇行不得不忍氣吞聲。
“你不上學嗎?”
“今天周六,你躺床上躺傻了啊?”
“這應該問你們醫院,”王宇行冷冷地看着他,“怎麼治這麼久我還不能下地?醫術也太差了!”
“那你就出院呗,誰管你,”方缇嗤道,“哪個Alpha像你這麼大了肚子還能讓人捶爛,身體也太差了!”
王宇行怒目而視,伸手又要去勾他打他,方缇便在床邊笑着跑來跑去:“來呀來呀,抓不着,抓不着我!”
索明月見方缇這麼一打岔,王星星便不自傷自憐地捂着被子哭了,便經常讓方缇過來看看他,跟他玩一會兒。
隻有在打開試卷開始做題時,王宇行才能安安靜靜地依靠着床頭,一做做一兩個鐘頭,全神貫注,聚精會神,方缇便在邊上做作業,看看書,偶爾王宇行看到他翻的書裡面全是花花草草,看到封面,卻是《本草綱目》。
“你能看懂?”
“能啊,不懂的問爸爸。”
王宇行不禁慨然,都說孩子們是站在父親們的肩膀上看世界的,有方傾、方勻還有聞夕言,方缇完全是在一個醫學世家的氛圍下長大,别的孩子都在玩滑梯和泥巴,方缇卻捧着這樣的書讀得津津有味。
這要是長大了再學方傾一樣會制毒下毒,那還得了?
他想了想,從兜裡掏出手機,打開“小怪獸消消樂”的遊戲,遞給方缇。
“這個特别好玩,你試試。”
方缇接過手機,滿是懷疑地看着他,覺得他沒安什麼好心。
“你總幫我拿老師的課件還有考試卷,我還沒報答你呢,反正這裡就咱們倆,你盡情玩吧,我不告訴你爸。”
方缇立刻撒開了書,開始玩遊戲。
“我要不要靜音?别耽誤你做題。”
“沒事,我心靜不受幹擾,你玩吧。”王宇行極盡慫恿。
方缇開始低頭玩了,消消樂跟連連看這種遊戲雖然簡單,但一上手就讓人欲罷不能,隻見方缇肉乎乎的小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拉過來、劃拉過去,機械提示音“恭喜過關”不絕于耳。
趕緊給我沉迷遊戲,荒廢你的人生!
王宇行一邊内心陰暗地想着,一邊勤勤懇懇地刷題。
到了周日早上,王宇行又把手機消消樂打開,遞給了方缇。
“通關了,”方缇揉了揉眼睛,“也就那麼回事,不大好玩了,還傷眼睛。”
王宇行目瞪口呆,低頭一看,果然智慧樹上最高的那個id,名字叫做“小葡萄”,已經遙遙領先,在高高的樹尖上。
“第1244關,你也過了?!”王宇行很是震驚,“那裡每個小怪獸都特别難救出來!”
“這個得想辦法啊,不能看到一樣的就立馬消掉了,需要在規定的步數内消除所有障礙的方塊,”方缇說,“步數不能一下子用完一半,要算着來,利用‘特殊方塊’把牆壁、冰塊解開,有些牆壁是需要消除兩次才沒有的哦,一次不成功就要重新安排方塊的消除順序了,特殊方塊得省着點兒用,才能把可愛的小動物救出來。”
“……我不信!”
方缇隻好重新打開第1244關,在王宇行的注視下,一步步慢慢地給他演練,一次通關。
“你記住了消除順序?”
“是啊。”
倆人對視,王宇行心中猶如驚濤駭浪,他也是服務區裡有且僅有一個一次通過1244關的玩家!
這麼說,方缇這個小崽子,可比他大哥甚至二哥都要聰明,将來如果去研究核武密碼……
“遊戲沒意思,你還是好好看你的醫學書吧,長大當個好醫生。”
千萬别當兵!
王宇行把手機奪走,又把方缇的書還給了他。
可等倆人閑着聊天,說到王宇行要報考國防科技大學的時候,方缇說:“我也要當兵。”
“你當什麼兵?你該讀那個醫科大學!”
“我當兵我也可以讀醫學啊,我要當軍醫。”
“……”
王宇行想把他掐死。
他不知道該怎麼毀一個小孩,因為他從小到大就很怕别人、特别是青羚去毀他,這種恐懼,直到現在都沒把他完全放過。他越長大越明白什麼叫派/系鬥争,什麼叫權勢傾軋。
于是他下載了各路熱門的遊戲,都讓方缇坐在他的床上盡情地玩兒,隻是方缇往往玩個一天半天就知道規律了,然後就膩了。
“沒意思,不刺激。”
這小孩生來充滿冒險精神,對什麼都感興趣,但也對什麼都很快失去興趣,隻有浩瀚深奧的醫學世界,讓他覺得探索無窮盡。
王宇行對他一籌莫展,看到他在那認真看書就憂慮,就想搗亂,方缇便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騷擾王宇行看課件答卷子,抓他頭發掐他臉,還要坐他纏着繃帶的肚子上,王宇行隻得跟他在床上搏鬥,方缇已經六歲半了,長得虎頭虎腦圓圓臉蛋胖胖腳,王宇行為了保護自己的肚子常常跟他鬥得大汗淋漓。
“哈哈哈,我遲早把你當大馬騎!”
“這是什麼話?”王宇行莫名其妙。
“反正我要騎大馬!”方缇笑哈哈地說。
王宇行微微眯起眼睛,明白這小孩是無意中看到了父親們的房/事,才誤會了騎馬的含義。
他打開了手機裡跟龍思齊的對話框。
“行哥,我這有個好東西發給你看,你現在身體……不大行,悠着點來哈。”
王宇行當時回複:“收到。”
“方缇,你過來。”
“嘎啥啊?”
方缇靠到了王宇行肩膀上,王宇行把被子往上拽了拽,把倆人都藏被子裡。
“看電影。”
“看電影就在外面看呗,捂着嘎哈呀?”
“噓!”
王宇行在黑暗中點開了那個Alpha少年們之間互相傳送的片子。
“……哎呦,親嘴。”方缇捂上了眼睛。
“捂上幹什麼?”王宇行扒拉他的小胳膊,“好好看!”
“我爸說看了長針眼。”
“你爸是醫生,這麼胡說八道嗎?”
“我大壯爸爸說的。”
“那是騙你,他肯定偷摸看了不少,你好好看。”
方缇隻好放下了手,仔細觀摩。
不一會兒又不懂了:“他們屬狗的啊,互相聞什麼聞。”
說着也開始聞王宇行,王宇行身上有股麥子酒香氣,時而淺淡,時而濃烈,此時就非常嗆人。
“一邊兒去!”王宇行把聞着他的方缇腦袋推到一邊。
接下來進入了精彩的環節,方缇震驚了。
“那是什麼東西,哎呦我去,牛啊,馬啊,他們跟牛馬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