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先還想着将錯就錯,先下去就行。
哪知道再往下走了一會才發現根本行不通。
腳下依稀能瞧見公路,甚至還有車子經過,但需要跨越很陡峭的一片荒地才能下來。
周夏沒辦法,隻能爬回去,再重新定位後再尋找出路。
别看他在線上的時候又跑又跳,飛來蕩去得好不惬意,重新回到現實中時,才發覺線上世界有點像打遊戲,危險和痛苦都是寫意抽象的,它對線下危險的臨摹程度,精細不及萬一。
如果一個人在現實世界有了足夠的磨砺,估計稍微觀察得仔細些,就能察覺出線上世界的粗制濫造,根本不用像他那樣要把五感嘗試個遍。
此時此刻他的體力已消耗殆盡,腿還開始抽筋了:左腿抽完右腿抽,大腿抽完小腿抽。
最開始五分鐘來一下,後來的20秒鐘來一下,最難受的時候他爬半分鐘要休息五分鐘。
周夏疼得難受,又不能放棄,也不能哀嚎,畢竟,這荒山野嶺誰聽他叫喚啊!
他這才有點害怕,比之前在線上時還要害怕。
萬一不能在天黑前下山,或者被困在山上,這麼大一片荒山找個人多麻煩啊?
他看了下手機,信号滿格,網絡沖浪嘎嘎快。
這件事又給了他莫大的勇氣,奈何實在沒了力氣,隻能拽着茅草找那些不算崎岖的地方朝下滑。
滑下來的過程中人是完全失控的狀态,一般往下滑幾秒,踩到實地才能停下來,然後再找角度滑下來。
正慶幸自己沒滑到斷崖處,也沒踩到石頭踏空,就隻得腳下一空,身體頓時失去平衡狠狠栽了下去。
就在那失重的刹那,他忽然想起來很久以前去海邊浮潛,剛開始在淺水區的時候沒什麼感覺,遊着遊着就遊到珊瑚礁的邊上,偶而往下一看,珊瑚礁邊緣跟懸崖一樣陡峭,深藍色大海望不到底。
面對海溝時的那種驚歎和恐懼,猶如在空中飛或者被深淵凝視,和今天從半山腰墜落的感覺一個樣。
等他再度醒來時,首先感受到的就是四肢火辣辣得疼,随即才聽到一個中年男人的聲音:“還是塗碘伏比較好,紅藥水含汞,大面積塗的話,汞沉積造成的遠期傷害可能比等傷口自愈的傷害還要大。”
然後一個熟悉的男聲說:“記住了,老師。”
咦,這不是那位能源部的年輕人嗎?
周夏迅速睜開眼,才發現自己正躺在帳篷,邊上沖他微笑的人果然就是盧映雪。
盧映雪見到他醒過來,也挺高興,說:“你膽子可真大,一個人在錦山裡頭登山探險嗎?還好掉到了腐葉堆上,都是些擦傷,沒什麼大礙。”
周夏不想提及自己的經曆,隻好勉強笑道:“和朋友走失了,那你們呢,怎麼這麼巧遇上了我?”
盧映雪指指身邊的中年人,笑道:“能源部想從這山裡頭架設電纜,好不容易從塔克集團得到許可,普朗特博士難得和我一起考察線路,沒想到吧?”
又是鋪設電纜,能源部這攤子鋪得還真夠大。
普朗特博士,就那個數學系畢業的、經常在電視上發表講話的内政大臣?
周夏望着面前和藹可親的中年男人,一時半會很難把他和“政客”這兩個字聯系起來。
普朗特博士見周夏想起身,連忙叮囑他先不要動,還讓盧映雪拿了個靠墊給他依靠着,這才道:“聽說你也是學數學的?”
面對着這個學業上造詣比自己高一大截的數學系學長,周夏有點難為情,垂眼片刻才道:“是的。”
說完這句,他又擡眼問:“您當年為什麼放棄數學呢?”
普朗特博士笑了笑,說:“鑽研數學,并不是一定要做個數學家,有時是為了掌握更多知識,好能夠理性地理解并包容這個世界的參差不齊。”
氣質儒雅、和善,又充滿睿智的回答,頓時令周夏對他很有好感。
他忍不住問:“那您一路讀到博士,有遇到過理解、記憶上的困惑嗎,我有時候真覺得東西太多了,根本記不住。”
普朗特博士沒想到眼前的年輕人頭回遇見自己,追問的竟然都是學業上的困惑。
他沉思片刻,很認真地說:“不要嘗試死記硬背,而要嘗試去理解。因為推理和直覺總導向同一個終點。記住,學理科最需要掌握的是推理過程,記住邏輯脈絡上的關鍵節點就行。而且我敢肯定,萬道相通,任何理科一定都存在類似脈絡,隻要吃透了它的邏輯,就能一路推導。”
哇,這差不多就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的意思嗎?
果然是大佬,幾句話娓娓道來,就能給人以啟發。
周夏誠心道:“您真的很像一位老師,不像是政治家。”
安撫好周夏後,普朗特博士這才帶着盧映雪回到自己的帳篷。
他叮囑下屬道:“電纜鋪設隻是第一道防線,如果将來全線失守,可能才會啟用第二道防線,也就是那個孩子。”
盧映雪望下周夏那邊,說:“如果他真的知道了,會不會覺得我們在利用他?”
普朗特博士笑道:“你學過熱力學第二定律嗎?”
盧映雪點點頭,但還是露出困惑表情,不明白它和眼下的事情有什麼關聯。
普朗特博士耐心解釋說:“任何系統想要保持活力,都需要不停流動,比如人體的血液、河流裡的水、股市的交易量、社會階層、地球和太陽間的熱量流動,甚至包括不斷在膨脹的宇宙。而當一個系統積攢大量資源卻開始減緩或者停止流動時,活力就會減弱。于是系統為活下去,會做出自損行為,以重新獲得流動性,比如王朝崩潰後将的重新洗牌。至于這個系統中人的餓死,在戰争中失去生命什麼的,都不是系統考慮的事。”
見下屬若有所思,博士不慌不忙道:“天地不仁,以萬物為刍狗,就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