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佳的好時機。
麗娅緩緩從大衣口袋裡掏出手,顫抖地伸向身前男人的後背。隻需往前一步,她如此憎恨的這個男人就會消失在山谷裡,并且永遠消失在世間。
但她猶豫了。她忽然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勇氣邁出那一步。
??
籌劃考察了這麼久,她竟然漏算了最重要的一點:她跟克裡斯蒂安和那些納粹軍官不一樣,她不是個殺人犯,她下不去手。
??
她沒法眼睜睜看着自己去剝奪另一個生命,即便這是個屠殺犯的生命。
殷紅的夕陽寸寸墜落,天色漸暗,地平線上輕薄的紅霧迷茫了她的視野。
克裡斯蒂安轉過身,一手搭上她的手臂。
“寶寶,回去吧。”
說着,就要轉身離開。
錯過今天,下次不知何時會再有機會。
她倏然邁出一步,擋住了克裡斯蒂安的去路。男人疑惑地看着她,蹙起了眉頭,顯然已經起疑。麗娅合了合眼,血液和心跳如鼓聲般激蕩在耳膜内,雙腿蓄勢待發,渾身肌肉緊繃,用盡全身力量,就要向克裡斯蒂安和他背後的山谷撲去。
然而,就在這時,她看見了它。
以她的視角,本來是不應該看得到它的,因為它剛好懸挂在克裡斯蒂安的頭頂上。但那支冰淩那麼大,棱角折射出的光輝是那麼璀璨奪目,即便落日的餘晖幾乎散盡,即便周圍被一層薄霧籠罩,它也如鉑金一樣,格外閃亮耀眼。
她擡頭細看的刹那,冰淩松動,落了下來。
??
四周無風,它剛剛好砸在了克裡斯蒂安的衣領裡。
猛然的寒厲冰冷讓男人一個踉跄,手試圖抓向少女,但卻在驟起的寒風中堪堪滑過了少女的衣袖。雪徑的濕滑度又剛剛足以讓他站立不穩,以至于身子猛地向後栽去。
麗娅繞下山崗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山了,薄霧退去,一輪滿月在東方暈散着銀光,照得天地一白。
她小心翼翼朝冰面上裂出的冰洞走去,山谷裡的那棵大樹折斷,現在正橫在洞上,因為體積較大,讓冰洞兩側的冰面受力均勻,故而沒有砸破冰面,但冰洞左右也已出現了細微的裂痕。
克裡斯蒂安下半身浸在冰水裡,上半身趴在冰面上,但他爬不出來,因為後背正被那顆大樹的軀幹死死壓着。樹桠依舊在風中無聲地戰栗,好似控訴者顫抖的手指,又像冤魂無聲的歎息。
麗娅在坑前蹲了下來,掏出手帕,細細為他擦淨唇角的鮮血。
他笑。英俊的面頰縱然慘白,淩厲的五官依舊不減刀削斧刻般的鋒銳絲毫。
“我就知道我早晚會死在你手裡。”
她将他垂散在眼前的一縷金發攏好,動作很輕柔。
“并不是我,Christian。而是你害死的那些人。”
她不再覺得寒冷,于是在冰面上坐下,把鑽戒摘下來,随手扔進了冰窟窿裡。
“我會陪你最後一程的。我可都沒能為我的阿列克謝做到這點。”
克裡斯蒂安低聲罵,“那個小雜種……”
麗娅沒屈尊回答他,兩個人有好一會兒沒說話。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昏昏欲睡的時候,克裡斯蒂安輕聲問了個問題。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麗娅想了想。
“嗯……善良,溫和,體貼……不單是對我,而是對所有人。他是個很好很好的人——這是對他最蒼白無力的評價,卻也是最精準确切的評價。”
克裡斯蒂安沉默了半晌,再開口,聲音低幽,語氣不可置信。
“你愛他,隻是因為他是個好人?這世界上那麼多好人……”
麗娅輕笑。
“或許,這世上的好人還太少了呢。”
她沒有去算克裡斯蒂安用了多久才完全停止心跳。月上中空的時候,她從湖面上起身,去了警局。幾個小時後,馮·曼施坦因家族繼承人在滑雪場墜崖身亡的消息,将印滿大小報紙的頭版頭條。
起身的那一刻,冰面晃得麗娅眼前一片銀白。月色和雪色間,她眼前似乎有一扇銀光燦燦的大門打開。透過那白亮耀眼的光,幾個畫面接連在她眼前閃現。
她看到,自己将克裡斯蒂安的遺産捐獻給了那些殉難者幸存的親屬,這或許能減輕克裡斯蒂安的罪愆。
她看到,自己果真像阿列克謝希望的那樣,将餘生過得充實、精彩。在戰後相對的和平裡,她環遊世界,四處巡演。她重新認識和發現了音樂:它不單是她表達自己的方式和與阿列克謝靈魂的共鳴,它更是沒有國界的語言,是人們用來傳唱和平、自由、友愛的載體。她把演奏會的大部分錢籌集起來,以阿列克謝的名義成立了一個基金會,其宗旨,就是 never again,讓悲劇永不再上演,無論是對誰、對哪一群人。
終于她看見,暮年時的自己回到了華沙,回到了卡齊米日。野豬頭酒吧恢複了往日的熱鬧。雖然它早就換了主人,也早就換了鋼琴,但是她每天仍舊會去彈上一支曲子,引得鎮裡的人蜂擁來聽。
音樂從指間溢出的那些刹那,她總能看見那個曾經多給她一吻的溫柔男孩兒。
最後的時刻,麗娅躺在療養院裡,左手無名指上戴着那隻失而複得的鉑金戒指,右手心裡緊緊攥着阿列克謝的指環。即便稍有黑色燒痕,兩枚戒指依舊格外閃亮耀眼。
恍惚間,灰濛濛的晨霧層層退去,銀白透明的光暈逐漸冉起。璀璨的晨曦裡,她首先看到的,就是那對清澈的藍灰色眸,以及眸中溫柔明亮的笑意。
她站起身,嫩綠色的裙擺在身後飄揚,步履輕盈,飛向他的懷抱。
一切玻璃般的澄淨明潔,遼闊而靜谧,再也沒有憧憧幽影。
一切昭示着,
我們再也不會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