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近,箫聲就越孤寂。
越近,身影就越清晰。
他仰起頭,看見與夜同色的屋頂,有人蒼白如雪,斜倚飛檐,正垂眸按一柄玉箫。
曲調是盛朝遺風,自绮婉靡豔起,百轉千回至哀郁交加,長恨綿綿不盡,天長地久無絕。傳說明皇薨逝前,曾遣道問靈以慰前塵,卻芳魂斷絕,終究相思難續。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箫聲戛然而止,那人眸中閃過訝異,環顧四周,蹑手蹑腳跳下屋檐,向他走來。
“……您? ”
她身披一件月白外衣,略帶慚愧地向自己折腰,“抱歉,長玦不是有意驚擾。”
“哎~隻是聽到悅耳的箫音,才循聲踏入庭院。若說驚擾,應是溫皇啊。”
藍衣文士羽扇輕搖,真誠給出建議,“姑娘身上的萬毒蠱對宿主傷害極大,既然夜不成眠,還是早日打算為好。”
内容很在理,語調很愉悅。越長玦的表情一瞬豐富,微笑着點頭稱是。
這笑容角度完美。嘴角一勾,就能與假面、僞裝等拙劣敷衍的東西,輕而易舉地聯系,毫無深意。
若美妙的箫聲來自痛苦,那麼更甚一層的痛苦,能否産生更美妙的箫聲呢。
神蠱溫皇以誠待人,是這麼想的,便這麼說。
如他所願,越長玦笑容盡褪,震悚着連退數步,擰眉似有話欲言,終未宣之于口。
大抵不是什麼好話,但這副驚恐又強裝鎮定的表情,可比微笑真實多了。
幽暗的沉默在兩人間蔓延,神蠱溫皇卻從中感到一絲樂趣。太過無瑕的東西,于他不過凡塵俗土。人情物事,總要一邊支離破碎,一邊藕斷絲連,方能成就玩味的佳品。
悅耳箫聲可為之循往,踏足庭院,則是聽見曲中恨海情天,奏者卻凜如寒江孤雪,不沾風月,反差頗有趣味,才值得投下一眼。
自缥缈峰回還珠樓的路上,箫聲斷絕。翌日鳳蝶一臉迷惑,告知自己越姑娘強烈要求換房,将她的一應物品統統搬至僻靜處,離主樓越遠越好。
“奇怪,那裡隻有為随風起留出的臨時房間,随風起常年住在樓外,她一個人,不會多有不便嗎?”
“嗯……靜中取靜,更适合病人調養了。”
鳳蝶幽幽瞥向自家主人,凝眸細思,歎氣照辦。
雖然略可惜,但懼怕神蠱溫皇的人何止千萬,千萬人中,有趣的人何止其一。
一點小插曲對安逸生活無足輕重,再見到越長玦時,她正被東瀛陰陽師撺掇,在陽光和煦的午後,玩一局骰子。
安倍博雅信誓旦旦保證自己沒有醒來,神蠱溫皇也順水推舟,假寐觀望兩人靜悄悄你來我往,勝負久遠已然釋懷,隻聽見最後的一聲輕笑。
“平局。”
那女子單手支頤,另一隻指間夾了三顆骰子,向對面閑閑搖晃。日光炯碎,揉成一點點金色灑落素衣烏發,掩蓋蒼白病容,憔悴五官,宛如陡然點睛的玉像,瑩潤至奕奕欲生。
不可置信的陰陽師打開骰盅,歎氣把頭埋進臂膀,又從臂彎裡扔出三顆骰子,拱了拱腦袋。
哒、哒、哒。
三顆不赢不敗的骰子被溫柔攏住,它們的主人垂眸收拾完器具,臉上笑意未盡,試探着遠遠望了一眼。
昆侖化雪,玉暖生煙。
常人見到,大抵要見色起意,心馳神往,恨不得攏佳人在懷,傾訴衷腸才夠慰藉燥火。但神蠱溫皇非貪戀皮囊之人,亦知這本女子就容色殊麗,隻是蠱毒纏身,才真顔不顯。
像欣賞一副美則美矣的畫卷般,藍衣文士的視線流連幾許,微微蹙眉。
不對。
這畫卷的行工運筆,不該如此令人心生暖意,也不該像昔日月下執箫般,孤寒若千山堆雪。
那她該是什麼樣子?
直到賭約結束,先前種種将盡皆勾銷,這幅不怎稱心,又不知如何矯正的畫卷将離開自己,恣肆繪出行雲流水的續篇,神蠱溫皇仍未找到修改的落筆點。
做成藥人,意味着扼殺靈韻,神蠱溫皇并不想傷害越長玦,因此沒有阻撓她奔波續命,反而多有幫助。
綁回還珠樓,意味着斷絕續篇,可惜了這副渾然天成的好底子。
他調查來曆,收集情報,甚至派人跟蹤到中原,所得的收獲,都不及那天晚上陰差陽錯的一吻,轉瞬即逝的靈光乍現。
在恰似景象重演的靜夜,恰如其分的箫聲再度響起,藍衣文士駐聽片刻,仿佛回到劍客秋水長鋒化繞指羽扇,遙遙凝望的一眼。
月下人素衣勝雪,曲中情訴萬千,眉間不染風月。
劍客和蠱師都各有要事,終究踏入庭院。
他想看到她面具下的真實,但這真實,遠非拒人千裡的趨避惶恐,亦非不期而遇所見,自在随心的笑顔。
不染風月之人,需情堕紅塵才有趣。
自在随心之人,需自困囹圄才有趣。
如果這紅塵牢籠的編織者,塗抹畫卷的篡改者都是自己,他就毫無拒絕的理由,加入這場遊戲。
無論有無,情感與愛,皆為籌碼。
耳畔箫聲漸漸止息,有人休整完畢,正同蝶蠱告别。有人羽扇輕搖,正期待下一場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