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隻妖異瞳孔明滅閃爍,蓦然鎖定下方身影。越長玦正手捧半冊匿名書卷,專注讀完最後一頁。
“庚戌年醜月初七,那個孩子終于被逐出巫教。他的聰穎與能力,更重要的,他難以預料的行事,對每個家族都是過于龐大的威脅,縱然他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我等也無法再容忍他這樣的人物存在,唯有他消失,我等才能安穩度日。”
“他雖然離開,巫教中的恐懼還是不能根除,那個孩子的巨大陰影,還籠罩在族中,人心不安。邯盧族提議,重新實驗三途蠱,他們沒說,但我知道他們害怕的是什麼…… ”
語焉不詳的字句就此中斷,越長玦斂袖垂眸,歎息着将日記放回白骨手中。
“很奇怪——”
越長玦盯着指尖藍蝶,目光虛移,不自在地輕咳兩聲,“總覺得在你身上,有另一個人的視線在觀察我。”
她環顧四周,隻有白骨被掏出黑洞洞的眼眶,空茫無神與自己對視。這間密室藏不下第二個人。
不過和他的蠱蟲接觸,至少不用擔心突然偷襲或拔劍相殺,比面對本尊輕松多了。
“書已看完,你……能帶我回去嗎?”
藍蝶觸角微動,伸出小小腹足,帶着些許癢意爬上越長玦的肩側。一人一蝶一燭台,結伴走在離開書房的通路中。
出口近在眼前,越長玦按下機關,夜風裹挾毒香湧入密室,前路豁然開朗。因走火入魔産生的心悸感略微減退,她拎起藍蝶抖了抖,沒找到什麼精巧的機關裝置。
“到底是你太聰明能懂人言,還是你主人太聰明,能借蠱傳聲?”
藍蝶掙紮着撲騰起來,蝶翼完全張開,讨好似的賣弄絢麗花紋,變幻點點微芒。
“……你赢了,我最近很喜歡這種幽藍色的光。”
她将藍蝶托回肩側,隻當多個臨時遊伴。随手折了根荊棘,一邊閑閑拔刺,一邊像個真正的旅人般,如鳳蝶信中所說夜遊古迹。
雪白衣裙拖曳濃暗,迤逦一地磷光,微不可察的冰霧彌漫周身,裂解将欲割絆的異植。月與風,白與藍,她款款行過屍骨遍野,毒瘴叢生,仿佛天地間第三種顔色。
藍蝶收斂彩翼,慵懶趴在肩頭翻了個身,見她并未注意自己,挪動腹足緩緩湊近,悄然凝望白衣人的側臉。
它也很喜歡,這位突然到訪的,情蠱的宿主。
鱗粉,又蹭到了。
沉浸在日記内容中的越長玦念了句“事不過三”,手邊動作未停,終于拔完一面棘刺,舒心不已。
“雖然答案隻有少年知道,但我不覺得他會弑父求生。
“将心比心,八歲……我還在漫山遍野地捉蛐蛐玩,如果有人讓我殺親,我可能會糊他一臉泥巴。”
藍蝶獠牙微張,腹足輕顫,看上去樂不可支的模樣。
“但如果親人要我殺他,或某個保全族人與幼子的計劃裡,需要獻頭作為必不可少的一環……哈,那就說不定了。”
記憶中的老者音容宛在,越長玦眸間染上一抹冷厲,指尖被荊棘刺破。
她望向吮吸自己血液,卻因為亡命水緣故淺嘗辄止的藍蝶,輕歎一聲,繼續談論。
“回到原先話題,忌族式微,族長身死,在我看來更像一場精心策劃的複仇,代價是他父親的生命,誘餌是三途蠱的研究。”
“向敵人投誠,父親的人頭或許可以證明一些态度,但想被接納為義子,斷絕親情可不夠。”
“……戰無不勝的,從來都是利益。”
“至于被逐出巫教……常人代入自身,會覺八歲幼子流落江湖,實在可憐。我?……哈。”
權鬥間誰勝誰敗都不稀奇,站在邯盧視角,磨刀霍霍的忌族固然可惡,難道研究三途蠱這等殺器的他們,又是什麼良善之輩。
以正常人的視角,揣度百年難見的天才,隻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一人一蝶徐徐走出巫教遺址,毒瘴漸漸散去,越長玦也拔光棘刺,随手一扔,聽它簌簌掉進黑暗,沉默無聲。
身後古迹,毒瘴、怪木、密室,親情與血緣,權鬥與博弈,宛如一座巨大樊籠,困住所有汲汲營營的衆生。
這座籠子,抑或這個世界,對他來說,終究太小了。
越長玦想了想,仍不知曉故事主角和神蠱溫皇有什麼關系。按他以誠待人的個性,也許故事是真,卻和他毫無牽連。
幻境中的竹屋,她亦沒有看見義父的身影。
“被動逐出,還是主動接受被逐出的結局,對于難以相容的雙方,不都很好麼。”
“我恭喜他,終得解脫。”
“此後天高任鳥飛,因緣際遇種種,雖有寂寞,不必回頭。”
話音甫落,肩側傳來極小一聲嘶鳴,似蝶似蠱的生靈翩跹展翅,旋舞半空,大抵也很喜歡遺址外截然不同的風景,悠悠向遠處飛去。
它是倒飛的,遠去之時,千百隻複眼仍盯着地面懷抱玉箫,欣然凝望自己的白衣人,直到這團淡影捂胸皺眉。
胸膛骨裂處一陣鈍痛,越長玦脫力半跪在地,吐出淤塞喉間的褐紅。鐵腥味充斥口腔,她本不在意這心悸,卻倏忽感到一點柔軟。
何緣何故,複返舊地。
幽藍蝶翼半張半阖,獠牙收攏,腹足牢牢占據一小塊肌膚,落在微微顫抖的眉睫。帶着酥麻的癢,俯身輕觸。
那裡沒有鮮血,唯有平日裡絕無可能落下,隻因走火入魔才滿溢出的,最後一滴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