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個極眼熟的褐漆藥瓶砸在她的腳邊。
“改變主意後,來瓶中所記地點尋我。普明和纣絕會接應你。”
白比丘臉上泛起淡淡嘲弄,“以姑娘在苗疆的聲望,最好不要妄圖在苗王面前告發我。鸩罂粟能為有限,你亦可耐心驗證,但如果你愚蠢地選擇做一個告密者——”
“閻途十部衆,會在死亡來臨前,提前取走姑娘的性命。”
素雅身影揚長而去,徒留原地皺眉沉思的越長玦。她打開藥瓶,取出内中字條,緩緩展開。
“——黑水城。”
苗王宮中,連日未歇的鸩罂粟從夢中驚醒。
逝去友人的容顔逐漸淡退,他披衣下床,想着何時再回通幽谷,與嶽靈休一同,為幽冥君與嬌姨燃上三炷梵香。
可風波尚未結束,一系列由閻王鬼途引起的亂象,比預想得還要嚴重。
起初,是苗兵暴動,黑水城失守,城中居民與鑄匠皆狀若瘋魔,王爺千雪孤鳴發現怪事或與星河草有關,于是請求苗王封鎖星河草流通,并徹查大量使用的醫館醫者。邊防由紀律嚴明的鐵軍衛接管,意圖将民衆恐慌降至最低。
諷刺的是,王令下達沒多久,苗王突遭鐵軍衛兵長風逍遙行刺,據說當時風逍遙情狀,與暴動的苗兵别無二緻。
風逍遙被囚禁,軍長禦兵韬被問責,震怒的千雪王爺命人将兇手審了個遍,最終鎖定在其常喝的一壇酒上。
由藥神鸩罂粟之徒,醫女榕桂菲釀造的絕世佳釀——風月無邊。
雖從夢中醒來,仍覺身處霧裡,鸩罂粟站在富麗堂皇的宮室内,數日前他還以通緝犯的身份與千雪王爺對質,力求證明愛徒榕桂菲無辜,現在卻搖身一變,成為王室倚重的藥神。
世事無常,冥冥有一張編織已久的羅網,罩住每個意圖逃脫的人。
二十年前,他、幽冥君、嶽靈休,真的在覆滅閻王鬼途後,全身而退了嗎?
門外傳來三聲扣響,鸩罂粟應了句“進來”,一個毛茸茸的銀色腦袋随之探出。稚氣未脫的少年抱着堆名貴藥材,搖搖晃晃地摞在小桌上。
“怎麼是你送?禦兵韬人呢?”
“啊……軍長說他要和千雪王爺商議要事,就派鐵軍衛來了,”修儒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鐵軍衛的大哥好像也很忙,所以我就……”
鸩罂粟冷哼一聲,“他不是有事,是怪我連累了榕烨。”
“可是……前輩和嶽大哥,還有師祖卧底閻王鬼途的事,不是已經說清楚了嗎?我覺得軍長,不是小氣的人。”
藥神的臉色越來越臭,修儒的聲音也越來越低,最後他縮了縮脖子,乖巧地給自己搬來坐凳。
“鐵軍衛的大哥說,這些都是管制藥材,拆封時要格外當心,也要注意辨認是否有破損,藥神前輩,我來幫你吧~”
“我沒有怪你。”
鸩罂粟在對面落座,他似乎很不習慣用溫柔的口吻安慰後輩,隻能盯着那些被成捆包紮的藥材,一邊解開線繩,一邊憋出似是而非的解釋。
“你是個好孩子,也是一名合格的大夫,幽冥君若泉下有知,也會高興的。”
“藥神前輩……”
修儒感動擡頭,卻發現面前的中年人雙手正微微顫抖。
然而即使顫抖,藥材駁雜難辨,那雙沾染藥香的手也從未停下,以超出自己幾倍的速度将它們分門别類,靜靜挑出其中不可用的糟粕。
他恍惚記得,和藥神前輩同齡,癱瘓十七年的嶽大哥仍滿頭黑發,可藥神前輩的發間,已有遮不住的銀白了。
歲月落在發間的雪,終究冷到了心上。
“你的師祖幽冥君,加入閻王鬼途後不得已幹了許多違心事,為此晚年郁郁寡歡,直至病逝。”
“他走後,我接替他的位置,成為比閻途十部衆更具權勢的恪命司,終于搗毀了這個龐大的組織。”
“回看一路走來,幽冥君失去了生命,嶽靈休失去了時間和愛人,隻有我什麼都沒失去,還得到藥□□号。”
“但現在,閻王鬼途死灰複燃,這份失去的命運,也許輪到我來承受了。”
修儒面露不忍,剛想出言安慰,卻被藥神阻止。他分揀的速度越來越快,仿佛已演練過無數遍,連手法都隻需遵照久遠的肌肉記憶。
清點完畢,鸩罂粟信手抓起一捧,放在藥戥秤左邊。秤杆受力,在秤砣與藥物間晃出兩難的曲線。
太輕,不夠。
眼前珍藥琳琅滿目,腦海中配方字字如新,他卻僵硬停下,目光虛浮地越過那條臨近平衡的刻度,聲音苦澀無比。
“……我和幽冥君之所以能在組織平步青雲,全賴改良過一種名為'亡命水'的奇藥。”
“與閻王鬼途決戰的前夜,我調配了一瓶,卻沒有用上。”
“而現在,我不得不調配一瓶新的亡命水,用在另一個人的身上。”
“什麼?!”修儒大驚失色,“您空出時間調取庫房藥材,不是為了救越姐姐嗎?按照時間,她就快到了。”
“是啊,”藥神喃喃道,“她快到了……而做出選擇的時候,也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