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隻南輕掃了一眼紀酉,見他神色端肅,一雙眼炯炯有神地望着她,瞥見她身側環繞的螢蝶,不免生惑。
“姑娘無事吧?不是叫你莫要亂走嗎?還有這是……”
她搖頭,神情無辜,“我不知道這是什麼,你們走後它就出現了,一直跟着我。”
引路蝶默默朝紀酉三人撲扇了幾下翅膀,瞧着莫名兇狠,散出的螢光使得幾人短暫地迷了眼。
紀酉擡起手中妖盤,見上光澤黯淡,暗自松了口氣後收起妖盤,望着謝隻南說:“有我在,姑娘無需害怕,惡妖已去,且我們三人已将那石妖就地斬殺,替你報了仇。不過歧域中物性情殘暴,遠比域外之物兇險,我們還是趁早離開此地較好。”
清闌和弦然的神色微變,二人低首不語。
謝隻南心中一哂,淡笑開口:“嗯。”
紀酉露出一點笑意來,“姑娘既是普通散修,那接下來便緊跟着我們。對了,你說你與同伴走散,待我們尋得出路,定會将人找回來。”
謝隻南:“那就勞煩了。”
不知怎的,紀酉對上她這雙笑盈盈的黑眸,平白生出幾分心虛來,他幹笑一聲,旋即别過頭去。
可歧域不是他們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之地,四人兜兜轉轉繞了許久,不是撞回了原路,就是妖盤泛着此刻他們并不想看見的引光。
就這樣一直走到了晚上,還沒能走出去。
謝隻南跟着三人在這歧域内跟孫子一樣躲躲藏藏地走着,早就失了耐性。就在紀酉拿起那又冉冉亮起的妖盤時,身側的引路蝶悄然活躍了幾分,她不再聽他指揮繞路,而是徑直朝着那方向所去。
紀酉的妖盤乍得掉落在地,他一隻手拉住在他面前離開的謝隻南,“姑娘!危險!”
“你……”謝隻南原想着措辭,可又覺着沒必要,直言道:“按你那般走,怕是繞到死都走不出的。你們若是害怕,大可等我走出去後叫人來救你們。”
紀酉像是聽見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她一個靈力低微的普通修士獨自一人能走出歧域?
他們三個人出去都夠嗆,她一個人怎麼敢這般大放厥詞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好心帶你,你修為比不得我們三人,一人出去就是送死!”
一旁的清闌和弦然同樣對她這番話感到懷疑。
謝隻南雖有不耐,但還是謹記着王求谙的待人和善一道,朝他微聲道:“放手。”
明明修為實力都在謝隻南之上,對上那張笑意極淡的臉,紀酉的氣勢便莫名低下幾分,抓着謝隻南的那隻手仿佛被一隻狠戾的毒蠍蟄咬到般猛地往回縮,紀酉驚詫地看着她,心有餘悸地看着那道離去的背影。
紀酉臉上一熱,這些年來都是被人尊着捧着的,哪裡吃過這樣的黴頭,本想棄了人,可忖度一番又覺少一人不如多一人,隻能咬牙跟上。
于是紀酉忙彎下腰去撿起妖盤,“愣着作甚!五堰派弟子豈能讓眼看他人受險!”
清闌和弦然即刻反應過來,連聲道:“是是!師兄,我們快跟上,她一個人對付不了歧域中的東西的。”
暮色沉降,域内的光線逐漸微弱直至黑沉,夜空被那密集的樟葉完全遮蓋,餘在葉面上的微光透不入半分,擡頭往上看隻能見到密密麻麻的黑片葉交疊着,随着風響做出各式的鬼手影子垂于路空。
唯一的光源便是來自于紀酉手上的那柄妖盤。
伴随着的還有那愈發清晰的獰笑聲,無需猜想都知道是那些妖鬼之物混迹在此處樟樹林中,它們躲在暗處,小心謹慎地觀察着四人所動。偶爾掃過的一陣淡風都能卷起大片落葉,迷亂着四人的視線。
弦然瑟瑟地縮在清闌身後,“師兄,我……有些怕。”
紀酉怒斥一聲:“怕什麼?既為五堰派弟子,畏縮膽怯,實乃庸碌!”
弦然噤了聲,清闌也不敢多說什麼,隻能悄聲安慰着她。
說着,紀酉微舉起手中妖盤,試圖看清謝隻南身上的神情,可卻是驚奇地發現她臉上竟什麼表情都沒有,不見一絲懼意。
紀酉斂了斂色,壓下心中怒意:“你不怕麼?”
謝隻南擡眸看向紀酉,指着方才注視許久的樟樹,烏沉的黑眸中滿是鄙夷。
“怕。你不怕?”
紀酉雖怕,但也不敢表現出來:“當然不怕。”
謝隻南更是嫌棄:“還沒發現前面那棵樹有些不對勁麼?你們再不拔劍,怕是要送命給它們了。”
話音剛落,那高懸頭頂的疊葉不斷向四處擴張着,蔓延至枝幹、根莖,慢慢、慢慢劃開一張深不見底的巨口,像是成了一個無底洞,向外的撕裂聲響糅雜在那開始生出裂隙的無底洞中。接着,聽得連續“哧哧”聲,一張滿是裂痕的樹皮臉從那極大的深口中猛不丁跳出來。
那樹皮臉上的雙瞳無半分焦距,滿黑的眼珠直勾勾盯着面前四人,“咔咔”扭轉着沒于黑暗中的脖子。
“唦——”一聲。
那唯一光源竟是又掉進矮叢内。
謝隻南默默向後退去,紀酉當即拔出佩劍,劍尖直抵着那令人深感恐懼的無底洞中。
“何方妖物!”
清闌和弦然緊跟其後,抽出腰間佩劍,一同站到紀酉身側。
實在是看不下去,五堰派弟子都這麼蠢的嗎?
“那是鬼哦。”謝隻南好心提醒。
三人俱驚,還沒思考她說出的話,注意又被那動靜給吸引過去。
嘈雜聲不斷,接着那張臉後,竟是又從旁倏地冒出一張一模一樣的樹皮臉來,“哧”“哧”“哧”再是三、四、五……數不盡的樹臉,幾乎快要填滿那無底洞。
“哧哧哧。”
“哧哧哧。”
幹巴巴的樹皮臉擠碰在一處,每磕一下便會發出皮裂聲,掉下片片碎屑。唯一不變的便是那雙目無焦距的瞳孔、一成不變的凝視方向,盯得所有人心裡像是被無數螞蟻攀爬過般激起一陣戰栗。
“清闌!弦然!起陣!”
紀酉首當其沖執劍捏訣,刺目的金色光印霎時出現在他面前,照亮那一方寸天地,樹皮妖鬼嘶吼一聲,争先恐後地從那黑淵中爬出。
才隻撐了不到半刻,那群樹皮妖鬼便已然沖破三人所結金印,眼看就要攀咬至他們身上,一道微弱的紅光閃現,擊退了那群來勢洶湧的樹皮妖鬼。
紀酉黑白分明的眼珠胡亂轉了轉,他大口地喘着粗氣,猶沉浸在方才的驚恐之中。
旋即他倉忙起身,往回跑去時,推了一把猶在苦苦支撐的謝隻南。
古籍有傳,歧域境内,若有生殺,即可破陣。
被這麼一推,謝隻南離那黑淵更近了幾分。
對着無數惡心得幾近作嘔的樹皮臉,她的神情開始難看起來。
清闌和弦然匆忙起身,看見紀酉已棄劍而逃後,也是猶豫地看着謝隻南,可又想起方才那驚險至極的場景,如若此刻不逃,那死的還會是自己。
這女子是半路出現的,況且無人知曉她的來曆去處,也無人知曉他們四人今日在此見過,就是死了也沒人知道。
于是兩人也跟着棄劍跑離了此處。
“姑娘對不住了!”
若是幾十個妖鬼,謝隻南也勉強能應對,可現在是幾百個,還是陰寒氣極重的妖鬼,照自己那點靈力,怕是要成為這些妖鬼的晚飯了。
她現在倒挺期盼王求谙出現的。
妖鬼沖撞出的寒氣化為一道道利刃沖向謝隻南,已有鮮血自手臂由内向外汩汩流出,不斷滴落在地,腰間的赢魂燈似乎有所感應,爆發出一陣迅猛的紅光來,擊退了面前聚集而來的鬼物。
“哧哧哧。”
奇邪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赢魂燈内爆發而出的魂光催壓着她的神智,謝隻南咬牙準備抽出一隻手來。
電光火石間,黑寂的夜空蓦地驟亮,紅光閃曳,活似鬼蜮。
眼前猝然炸開一道刺目紅光,逼得謝隻南直閉上眼,就在此時,一隻蒼白枯瘦的手抓住她準備動作的手,謝隻南猛然擡眼,發現身側竟站着一男子。此人一身黑紅窄衣,烏發披垂,清隽的眉眼滿是冷寂之色。
“生殺破陣麼?”
刹那間,血霧四散,方還猖獗至極的樹皮妖鬼被暗火撕裂成餘燼,爆發出的凄厲嚎叫聲回蕩在山澗之中。
紅光暗下,視野逐漸模糊,隻能依稀發現那片原有的樟樹林不複存在,空出了極大的路徑,不過沒多時便又複生而出新的樹林出來,似是以作補替。
失了力,謝隻南吐出一口鮮血來,她甩開他的手,捂着心口,警惕地盯着面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男……鬼。
夜色昏寂,看不清他的長相,隻能依稀看出他此刻神情的冷淡。
彈指一瞬,明豔的火紅色亮光頓時充斥在整片樟樹林内,通天的火色圍裹住二人,她眉頭微蹙,困惑擡眼,看着那複生的樟樹此刻已被沖襲而來的火舌卷沒。
明亮的光源讓她看清了男鬼的容貌。
他五官深邃,膚色極白,額間淡色金印若有若無,薄薄的唇像是抹了口脂般豔麗,離唇下幾分處綴着顆淡痣,在火光的點綴下顯得尤為秾麗,周身泛着淡淡的陰郁氣,卻比這域中妖鬼好得多,起碼能叫人看得過去。
奇怪的是,有種莫名的熟悉感。
陡然間,一陣勁猛有力的山風如鷹鹫順山滑坡般疾力沖來,卷起道道火浪,整座歧域内,除卻二人站定之所,滿是扭曲不斷的熱浪紅湯。
許是察覺到她的視線,男鬼這才轉眸望向她,隻這一眼,謝隻南明顯感覺到他變了神色。
瞧着并不好惹。
他的修為,謝隻南根本探查不出。
可以說,此鬼的修為比這歧域内所有妖鬼加起來,還要厲害些。
“我是晏聽霁。”
謝隻南向後退了幾步。
雖然,這妖鬼看起來有些傻愣愣的。
也好像沒有要殺她的意思。
謝隻南飛速眨了眨眼,然後屏着一口氣,雙眼微擡,像個沒有感情的木頭人一般機械道:
“好吧,那你殺了我吧。”
晏聽霁:?
空氣似乎凝固了一瞬。
沉默良久,他終于開口,嗓音裡透着幾分啞意,比方才那句還要嘶啞幾分,琥珀色的眸底浮現出的複雜情緒讓謝隻南有些摸不着頭腦。
“我,殺你?”
“哦。”
這妖鬼是個傻的。
謝隻南趁他沒反應過來,轉頭就走。
可鬼卻跟了上來,謝隻南惡狠狠地瞪了回去。
先前放燃的山火逐漸熄下,光色漸暗,若有若無的微風自潤澤大地般姗姗而來,吹拂而起的餘燼飄蕩在半空中,謝隻南垂手間隙,微紅暗氣悄然彙聚在她手心處。
引路蝶早已破散,昏暗的環境下讓她多了幾分警惕。
“别跟着我!”
晏聽霁兀地止住步子。
見人沒再跟來,凝聚一半的魂氣驟然消散。
還真沒跟。
歧域内已然化為一片灰燼,因為晏聽霁的緣故,此地喪去了聚陰養魂的風水,羅門陣破,可以說,現在的歧域是為一塊能肆意抛屍的荒墳都不為過。
出了歧域,在快要行至柳宅前,腦海中倏地傳來一道密音。
謝隻南眉頭微蹙。
是王求谙傳來的密音。
——阿邈,哥哥要生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