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懷予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狀态生活下去了。
考研?考得上嗎?又是一次和高考一樣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隻是這一次要孤軍奮戰,失敗就隻能從頭再來一年。
工作?她每一個假期都在做研究和學術項目,一次實習經曆都沒有。就業市場如此低迷,無數研究生都找不到工作,她一個沒有任何實習經驗的本科生不是更加艱難嗎?什麼大廠,什麼優化,什麼ROI,什麼無領導小組面試,河的對岸還是河,她覺得自己好像永遠在水上漂着,永遠對未來有着恐懼。
更何況——她想,那些深夜埋頭寫論文、學理論的時光好像是為數不多的快樂回憶了,她是真的想繼續讀書的,繼續探索她感興趣的領域的,不是嗎?
黃懷予坐在電腦前,開始一步步查資料。她覺得此時自己無比冷靜,像一個機器人。她把能走的幾條路全部都列了下來,一個個分析,優點缺點,喜歡厭惡,成本收益,影響後果……最後留在紙上的,除了考研,就是出國留學。
筆尖停留在“出國”這兩個字上幾秒鐘,她繼續開始查資料,把幾個國家地區和幾種研究生類型全部查清楚了,最後把所有花費歸結成了幾個數字。
她拿出手機,撥通了外婆的電話。
她隻想要一個說法,一個回答。家裡有錢,就去。家裡沒錢,或者隻要沒那麼多錢,有任何一點點的為難、猶豫,她就不去。
她給自己加油打氣,電話撥通之前心情還很平靜,她想她隻是想要一個可以決定結果的客觀條件,成與不成她都接受。
可是當電話接通,外婆帶着點蒼老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的時候,黃懷予那一刻竟然下意識攥緊了拳頭,忍耐着快要流淚的澀意。
“哦,我當什麼事呢。”
老太太似乎是在家裡看電視,農村題材,家長裡短,倫理親情。她聲音很是随意,帶着點沙啞,時不時咳嗽兩聲。
“你說最多25萬是吧?不就25萬嗎?家家有。”
黃懷予愣住了。
她半晌才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嘶啞,顫抖着問:“可是我媽之前在我高三的時候還欠了十幾萬的債……”她說不下去了,她想起了高三的時候一邊在教學樓的天台上背曆史,一邊接到媽媽電話時候的場景。
那些日子真的很難熬,她也許可以承載無數學業上的艱難,但是她無法承受家庭的背離,她那個時候隻是一個18歲的手無縛雞之力的窮學生,她窮得隻剩知識,她沒有任何力氣應對金錢帶來的副作用。
電話那頭停頓了一下,外婆似乎是輕歎了一聲。
“唉。”
“她的債,她自己慢慢還呗。”
“黃懷予啊,你是我養大的。你是我最寶貝的,你是我最大的希望,唯一的指望,我這輩子隻愛你一個人。”
“不就是25萬嗎?出國,多好的事啊,我孫女出國讀書,我高興啊。”
“你哭了?你别哭啊,黃懷予。别哭,你是不是最近遇到什麼事了?在學校裡還好嗎?學習好嗎,和班上同學關系好嗎,成績好嗎?”
“别哭啊,沒事啊。你忘啦?你以前不是最想當第一名的嗎?你初中的時候就老是跟我說,你說家家我一定要當第一名,你現在怎麼啦?被打趴下啦?”
“被打趴下也沒事啊。你忘了之前你們高三百日誓師那天,家家跟你說什麼啦?家家說,不管你是不是第一名,你都是我心裡的驕傲。孩子,家家不在乎這個。你的人生哪有那麼多的輸赢?不用和别人比,和自己比。”
“去吧。去讀吧。放心,有錢。”
窗外陽光照進來,照在她的臉上。這陽光仿佛是2012年楚門的陽光,什麼保研、出國、績點、加分,什麼亂七八糟的?她好像隻是做了一場夢,她好像正蹦蹦跳跳背着書包坐着公交車回家看《歡天喜地七仙女》。
那個時候還沒有智能手機,天是灰藍色的,楚港區小巷門口還有着蔥油餅的香氣,胡奶奶胡爹爹還沒有生病,每天坐在巷口,對她打招呼。小賣部櫃台上放着綠箭口香糖,透明窗戶玻璃上貼着藍色的膜,蘇琬在樓下喊她下來抓蚯蚓。
碧綠的葉,青蔥的樹,紅磚的樓,尚還年輕的外婆外公,天真幼稚的青春期。
淚水滴在紙上,剛剛她寫下的所有成本收益都被氤氲模糊。夢醒了,她意識到成長是對一種對過去的愚蠢訣别,是被滔天的浪潮向前推着的孤舟,她一字一字寫下對過去的訣别書,細碎的夢境碎片像潮水一般褪去,她醒了,醒在2021年江城大學空無一人的四人寝裡,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神思恍惚,周圍無人,隻剩寥落。
*
五月。黃懷予開始準備雅思。
沒課的時候,黃懷予幹脆背着電腦去勝家酒店八層。整層全是空的,當初谷奕早就已經包下了整個第八層,隻有他們四個人的卡才有權限能上來。她刷卡上去,随便找了一個房間住着備考。
谷奕蘇琬幾乎每周都會來陪她,拉着她吃宵夜玩會兒遊戲,讓她心情變得好點。
備考期間,她情緒倒是很平靜。也許是因為總算不用和班裡其他人競争保研名額了,她整個人都跟着輕松了起來。
還有一個原因,是她有一個賽博電子樹洞。
每天做了幾篇閱讀,聽了幾場聽力課,練了多久的口語,都會在晚上給那位網友報告。每天遇見了什麼人,解決了什麼困難,她也能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去傾訴。
她無話不談,她覺得自己不是在孤軍奮戰,這條路上還有人陪她一起。那人完全沒有任何功利主義的目标,那人并不和她一樣有備考或者升學需求,那人隻是願意這樣陪着她,聽她深夜的每一句牢騷和抱怨,聽她每一聲脆弱和痛苦,然後,沉默地接納,溫柔地包容,可靠地告訴她“我在”。
“你知道嗎。其實你很像一個人。”
做完了今天的題,服務員送來了一點酒,她躺在床上,醉意朦胧之下,她打下這行字發送過去。
“你很像他。”
“他也經常對我說,别怕,我在。”
這句話發出去,黃懷予突然鼻子酸了,她很沒出息地用手背擦掉眼淚,長久的高壓學習環境讓她湧起一股沒滋沒味的委屈,她惡狠狠地打字,“真讨厭。都分手一年多了,居然還會想到他。”
對面突然回複:
“讨厭他嗎。”
黃懷予撇撇嘴,酒精讓她的腦子模糊一片。
“對!就是讨厭他!他真讨厭,總會在各種不經意的時候在我腦子裡轉來轉去。一年多了,明明這一年多裡,我拼命學習、考試,腦子裡全都是競争和前途,我以為用這些就可以完全麻痹自己,讓自己不去想他……可是我錯了。”
“我越逼着自己去走上工具理性的路,我就越想他。”
“你知道嗎,他長得真的很帥。皮膚很白,身上一層薄薄的肌肉,又高又瘦。聲音也好聽,手也好看,每天都對我笑。最好看的是他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亮閃閃的。”
打字打到這裡,眼淚突然毫無預兆地流了出來。
她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打字,“我想他。”
她點開語音條,聲音裡夾雜着濃重的鼻音,睫毛上蹭着淚珠,抽泣着開口,“我想他了。”
這條語音發過去,手機突然狂震,黃懷予醉眼迷蒙中看見對面直接一個語音電話給自己撥了過來。
“……喂?”喝醉酒的女孩聲音有點沙啞,帶着點嬌氣,還有剛剛哭過的濃重鼻音,聲音拖得長長的。
黃懷予感覺到,她就說了一個喂,對面的呼吸好像就亂了。
床頭櫃上放着沒喝完的酒,她坐起來一仰頭全都咕嘟嘟喝完了。臉上紅得發燙,心跳聲越來越快,渾身都變得熱了起來。
黃懷予覺得自己腦子可能出問題了,因為她竟然聽見手機裡傳出了楚恒的聲音。
低沉的,壓抑着什麼強烈的情感和欲望,啞得吓人。
“現在,還是想他嗎。”
咦,奇怪了,5.5不是個女生嗎?
而且,5.5不是說自己社恐,從來都不同意跟她打電話嗎?
黃懷予腦子都發沉,說實話她現在連看手機都是重影的。聽筒裡傳出的男聲低沉有磁性,一點點鑽進她耳朵裡,像是勾着什麼東西,鑽心地癢。
她像個小孩子一樣誠實聽話地點頭,又想到對面看不見她點頭,于是又“嗯”了一聲,語氣裡帶着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撒嬌。